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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似乎也不期待天子能回答什麼,他將碎塊踢開,受到指示的少男少女上來哄搶,金玉做的神像很快被瓜分得一乾二淨。
那座神像啊,是天下萬民傾囊相助,煞費苦心塑造。
它不僅僅是黃金璧玉鑄成,更是一粒一粟,一針一線拼湊而成,裡面凝結著百姓們的心血信仰還有期望,他們盼著神像主人能夠善待於它。
可結果呢?
那位主人鄙夷它厭惡它,將它踩踏於腳底,將它分屍!
他分屍的不是神像,是所有百姓的信仰!
周天子本來有事想與公子商議,但看見對方舉動,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惶惶然回到自己寢殿,夜間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
夢中屍骨堆山,血流成河。
身著華服的公子站在城樓上向下遙遙望去,看著自己的信徒垂死掙扎自相殘殺,卻像一個剛得到有趣玩具的純真稚子,開心到哈哈大笑。
天子醒來後覺得無比害怕,雖千遍萬遍告誡自己那是夢,可冥冥之中確信那是對未來的預見。
未來將會變成這樣,若不加以阻止,勢必變成這樣……
公子不信佛神。
雖說被世人稱作神佛化身,可他從未信過。
因為信了神佛便要相信夜叉鬼怪,相信阿鼻地獄。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他滿身罪孽,必遭報應,所以不敢信不願信,且作掩耳盜鈴,求一份心安理得。
公子對周天子一遍又一遍地強調君權神授,天命所歸。
可正是這樣的人,偏偏最蔑視佛神。
在他眼中,神佛是被踩在腳下的,永遠攀不到頭上。它們應當被他利用,而不是他受它們差使。
「君權神授」「神明指示」這樣的話太好用了!
即使他為非作歹,即使他罪行累累,人們也會自行給他找託辭找藉口。
驕縱溺愛滋養暴戾恣雎,歌頌吹捧助長囂張跋扈,他越發放浪形骸,越發暴露本性……
第七十章
高樓堆砌到一定程度終會坍塌, 眾怒積攢到一定程度終會崩潰。
公子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是他顧不得了,亦或無暇去顧及。
他沉溺於扭曲的快樂, 將本該嫁給聖子的寧熙擁入懷中,將本該輔助聖子的神器收入囊中,將本該跪拜聖子的信眾踏在腳下!
他深知自己不是聖子, 他也害怕被拆穿,因為被拆穿後下場註定悽慘。
可是,他又期待被拆穿——
他想知道高樓坍塌是何等悲壯?山洪爆發是何等慘烈?
太期待那個時刻所有人的神情了!太期待他們所有期望所有努力所有信仰落空時的神情了!
他想,那一刻,應當是他最快樂的時刻!
他一定會狠狠地嘲笑他們,嘲笑他們的愚蠢, 嘲笑他們的無知, 嘲笑他們的虔誠!
他的恣意驕縱是他們一手慣就,他的狠毒陰戾是他們溺愛導致。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是他們活該!這都是他們應得的!
公子知道這樣的一日終會到來,只是他不清楚什麼時候會來?
當它真正來臨之時,他又莫名慌張, 像驟然被奪走玩具的幼童稚子,顯出惹人憐愛的惘然。
明明他是始作俑者,卻偏偏顯出無辜模樣。
然則, 民眾群情激憤已達頂峰,再怎麼無辜都不會放過他。
公子能安然接受他們的憤恨情緒,他覺得無所謂, 甚至洋洋得意, 樂在其中。
畢竟一切如他預期,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在無辜模樣不能得以救贖時,他就撕破臉皮,將自己的惡毒赤/裸裸地暴露,他嘲笑他們,謾罵他們!給他們的激烈情緒更添一把火。
這種癲狂狀態在看到執劍人時戛然而止。
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偏偏是她?
這位被早早滅國的越國公主啊,曾在筵席獻舞以愉賓客,曾被收作禁臠供他玩樂
月亮被拉到泥沼中狠狠踐踏後還能回到天上嗎?
大抵……
是能吧。
月亮始終是月亮呀,不管在哪裡都是月亮。
至堅至貴之物豈可與鄙陋卑賤之物相提並論?
他想把高嶺之花拉下神壇玩弄羞辱,熙熙攘攘鬧劇過後,卻發現自己才是跳樑小丑……
月亮呀月亮,總是那麼清冷。
朗朗月光普照眾生,其中有他,亦有旁人。
他與旁人,並無區別。
她說他容色姣好,不由心生歡喜,那份歡喜與見到有趣玩物時的喜歡無異。
她說他歹戾惡毒,不由心生厭惡,那份厭惡與聽到難聽樂曲時的厭惡無異。
心中總是激不起額外的漣漪,蒼生泛泛,眾生平等。
他有些不甘,亦有些懊惱。
卻,皆是無用……
如今這般境地,只能瞧著她,一步步走來。
素白的手,執著雕花鏤金的精巧小斧。腕間細鐲叮噹,一步一晃。
那把斧子,他認識。
四件神器之一的撼天鎮地斧。
當初懷揣著拳拳惡意想將神器收伏,便故意用它殺盡忠良,使它飽浸鮮血。
然則,越到後面,這斧子越是怪異。
其他三件神器,已被溫香軟玉浸透皮腸,顯出幾分懈怠懶散。
偏它一身反骨,桀驁不馴,越是馴服,越是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