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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乖順遵從「神明」旨意的人,視為失德。
天子失德, 公輸一族有權力罷黜,就如許多年前對待他的先輩那樣……
殷都城內人心浮躁,百姓雖不信憑空出現的流言, 但架不住它們的日夜薰陶。
祁北游巫蠢蠢欲動,齊國大軍厲兵秣馬。
一時間,竟形成了內外夾擊的攻勢。
族中的長輩們憂心忡忡, 勸說公子早作打算。
但公子若無其事,趁著天氣好,帶著寧熙去放風箏了。
三千玉人手持錦緞, 將草場圍出一個極大的圓陣, 公子便在陣心處玩樂。
手執木柄, 遙遙一線死死牽制住展翅高飛的鴻鵠,或放或收,運籌得當。
凡會涉足的地方都鋪上與草色相映的柔軟綢緞,生怕細碎的草茬將公子的腳劃傷。
他赤著足,開心地奔跑著,華美的長袍被風吹得鼓起,柔順的黑髮不受發冠控制地凌亂散披。
他像個孩子,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在乎任何形象。
寧熙怕熱,坐在樹蔭下,玉人在旁為她搖扇。
公子跑了一會兒,轉頭望天,笑著喚她:「寧熙,快看!」
寧熙順著他的指引抬頭望去,看到風箏已經飛得很高很高,幾乎快要隱沒雲層……
日光清朗,花草爛漫,蝶蜂飛舞,此情此景,倒有幾分悠閒自得之感。
然則,錦緞撕裂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隨即,尖叫與哭喊聲四溢,人群陷入恐慌。
寧熙轉頭,只見大隊人馬包圍了草場,他們執劍握戟,銀鎧凌凌,殺氣騰騰,顯然有備而來。
寧熙在那隊人馬中,看到了熟悉的人。
幼時的玩伴,如今的聖子。
寧笥端坐馬上,玉冠正發,華服加身,像個真正的聖者般正義地義憤填膺地審視公輸玉這個罪魁禍首。
人群也有不熟悉的人。
黑髮辮成細細的幾縷麻花,額間畫著黑紋。肌膚蒼白無色,厚重黑袍裹住佝僂瘦弱的身體。
一手拄木杖,一手提溜著幾顆腦袋。
那腦袋寧熙認識,正是公輸氏族幾個長輩的。大抵是剛摘下不久,斷裂處還淅淅瀝瀝滴下鮮血。
黑袍人看著那些腦袋,臉上浮現滿足又詭異的笑容。
寧熙猜測,他們大概就是祁北游巫吧。
還有那,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禍亂齊國的妖妃,此次「撥亂反正」事件的最大軍火供應商和武力支持者。
公子看見眾人,猛然一怔,手中的線軸掉在地上。
他像只受到的驚嚇的小兔子,滿眼的懵懂與無辜。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為何闖入這裡?」
就連聲音,也恰合時宜地憋出一點顫意。
他比往常的任何時候都要惹人心憐,那樣的惘然無措,眼角洇出殷紅,仿佛此刻正遭受著天大的陷害與委屈。
人群憤慨激昂,特別是那些父兄被撼天震地斧斬殺的親眷,樁樁件件,數落著他的罪行。
見裝不下去,他才慢條斯理地捋了捋散亂的長髮,笑著道:「你們言之鑿鑿,說我有罪,可論始作俑者,當屬諸君。」
他放聲嘲笑他們的愚蠢,竟將一個災星當作太陽,頂禮膜拜了那麼多年!極其虔誠,極力供奉!驕縱寵溺,盡其所為!多麼愚蠢,多麼好笑?!真是蠢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為什麼會有人信什麼神明指示?神明可從沒給過他任何指示,所有的命令,都是他胡編亂造的!
什麼統一六國?只不過喜好戰火連天。
什麼鏟奸除惡?只不過專殺忠臣良將。
什麼賜予福祉?只不過想要禍及蒼生。
他呀,從不是什麼聖子,也未曾說過自己是聖子。
是他們!
是他們將他推上高位,推上那個隔絕人慾的神壇!然後像狗一樣匍匐在他腳邊,諂媚的瞧著,企圖得到一絲來到他的賜予!
他們努力將他塑造成理想中的樣子,然後從他那裡索取,索取他們想要的一切!
世上沒有任何事物免費贈予的,當它被給予你時,就意味著你必須回饋相應的價值。
世人縱容聖子,寵溺聖子,用金銀珠寶裝飾他,予他驕奢生活。
那他也理應造福天下萬民,不然他們多年的努力是為了什麼?極致的虔誠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有所求,可索取,期望聖子滿足他們所有願望。
若他不能,若不能……
這樣的聖子還有什麼用?
多年的辛勞不該浪費在沒有的人身上。
他應該有所贈予,應該賜福黎民,應該澤潤蒼生!不,不僅僅是應該,他必須這麼做!
他們付出那般辛勞,他應當給予等價值的事物。
他們是這般的自私,決定了他的出生,決定了他的地位,甚至還妄圖決定他的人生!
單方面的供奉,又單方面的索取,一切是否過問他的想法?
沒有!
就算他是真的端坐廟宇中的神佛又如何?神佛就必須滿足凡人的祈願?
可有人問過,神佛是否真的喜歡那樣煙燻火燎的供奉?又為什麼一定要造福百姓?
一切不過是凡人的自我感動,他們總是那麼自說自話,總是那麼獨斷獨行!真是令人討厭!
更何況……
他並非神佛,也不是聖子,只是一個身上流著粗鄙愚鈍歌姬血液的雜種,骨子裡有著難以教化的劣等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