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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垂光的眼眸里含著許多話,卻只吐出一個字:「走。」
與此同時,任清濁枯瘦的手掌已經按在她的後心。
尚瓊連想的工夫都沒有,便被這一擊的餘波高高拋起,跌進了海中。
結實如他,也不禁眼前一黑,過了一刻才醒過神來。貔貅漂在海面,摸到胸前放著那隻錦囊,連忙仔細揣了,眼神卻在船隻殘跡中尋找。
垂光也被那一擊打進水裡,就在不遠處載浮載沉。他連忙上前,只見她迷迷糊糊雙目緊閉,當即扯著她遠遠遊開。
水面上見不到任何人的蹤影,尚瓊用衣帶將她牢牢捆在後背,頭也不回便朝海中游去。
時已半路,折回海岸已是不可能,不如索性向前。尚瓊一面泅水,一面留心叫她的口鼻露在外頭,默想道:沒有船,但還有我——我一定送你上畢竟島。既然走到這裡,沒理由不把最後一步走完。
可垂光聽不見他的心聲。大海茫茫,身旁像是有許多聲響,又像是什麼都聽不見。尚瓊耳畔只有垂光細微的呼吸,又不知道她被打得多重,擔憂之下只能拼命朝前趕,恨不得下一刻便見到她的師叔,能給垂光治傷。
他想起曾經在天河中的時刻,那時只有自己,圍裹在一片寂寞中遙望著群星。此刻身旁帶著垂光,前頭有要去的地方,即便仍在廣闊無垠的水中,只如蛟龍出海、長鯨對月,竟然絲毫不覺得寂寞。
自從上回差點餓死,他便把青陽嶺挖來的那根金條嚴嚴密密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這回當真用上:覺得餓便取出來吃一點,又繼續充當垂光的小船。
然而尚瓊畢竟從沒這樣渡海。過了黑夜還有白天,當黑夜再次降臨的時候,不凡如他,也已渾身發冷,垂光更是膚寒如冰,呼吸虛弱已極。一直這樣待在水裡不是辦法,他見遠處影影綽綽有個小島的模樣,便改道前去暫歇,筋疲力竭終於隨波撲上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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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般若經》講「大乘相」的時候提到20種「空」,「畢竟空」就是其中之一。
《初分辨大乘品第十五之一》善現和佛陀有如下對話:
善現白佛言:「世尊,云何畢竟空?」
佛言:「善現,畢竟謂諸法究竟不可得。此畢竟由畢竟空。何以故?非常非壞本性爾故。善現,是為畢竟空。」
以上就是一點無關緊要的小補充……
第52章
這是一座極小的荒島,除了一點草木只有來回的鳥兒,連小獸都不見。垂光泡久了海水,皮膚蒼白髮皺,雙唇更是灰敗得毫無血色。尚瓊絲毫不敢歇,連滾帶爬把她抱到唯一的小湖泊旁邊。
這裡頭的水沒有鹹味,然而不過是個水窪,所余無幾。他只能潤濕她的口唇,讓她喝一點,再慢慢清洗她的手腳,只嫌遠遠不夠。夜裡濕冷,一時難於取火,他便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暖著。
垂光飲下淡水,強撐的意識像是完全清醒過來,張開了眼睛。
尚瓊大為驚喜,柔聲說:「能看見我麼?身上痛不痛?咱們又走了一程,很快就到畢竟島。」
垂光看了看周圍,像是一下子明白了,用力凝望著渾身濕漉漉的他,又要水喝了幾口,忽然握著他的手說:「下輩子如果你還來人間,能看見我,一定向我扔銅錢……我撿到了,就裝作不認得你,但是拿許多許多銅錢給你吃,好不好?」
尚瓊聞言大驚,聽她聲音嘶啞,心如刀絞。有種突如其來的清醒叫做迴光返照,他此刻無比害怕這件事發生在垂光身上,連忙反握著她的手說:「別瞎說,那邊還有很多水,等我拿來給你洗乾淨,吃飽喝足,咱們還上路呢。」
垂光眼中綻放出異樣的光亮,卻搖了搖頭:「你不要管我。拿著金玉玲瓏上畢竟島去,這是我最後求你的一件事。我保證等在這裡,能撐多久就多久,讓你順順噹噹回貔貅界。」說完便又昏迷。
一股寒意從尚瓊的頭頂直漫到腳底。垂光向來要強,此時說出這樣的話,比十萬驚雷還要讓他震撼。
他要失去垂光了嗎?整個人間都要失去垂光了!他決計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從第一次見面,他預料過許多次分離,又改變過無數次預料,只是從未想到垂光當真會有奄奄一息的時刻。
僅僅只是一剎那的一個念頭,卻足以引發無數可怕的想法,尚瓊被從沒有過的恐懼緊緊攫住。
他撫著她此刻尤顯稚嫩的面頰,垂光不過才在世上活了二十年,他卻已經在天地間不知多久了。她在家裡辛苦,出了門來仍然辛苦,甚至為了保護他而更加辛苦——他記憶里垂光最後一個動作,是把他推離任清濁。
他眼睜睜看著花一樣的性命如浮萍般漂在水中,漂過海洋,在動盪的波浪之間失去顏色。蒼生無不如此,都將在奔波中耗盡最後一點生機。
我們終究不同。他難過地想,我要這樣長的生命有什麼用呢?為什麼不能勻給她?我寧願什麼都不要,換她能夠多活一些時日,哪怕一年,半年,只要能換。
如果這出生入死的旅途是垂光想要的江湖生涯,他願意換無數次,只要她能再度醒來。
可他做不到。也許成了正神就有這樣的神通,能把垂光換回;可他當初來到垂光身邊不就是為了晉升正神嗎?
這簡直像是一個笑話。就在這短短數息之間,貔貅感到深深的無力,陌生的痛苦又深又濃,像海潮般湧來,要炸裂他的胸膛。<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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