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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夕陽餘光翻轉著褪去,夜幕爬上穹頂,大樹的枝椏如傘蓋一樣撐開,漏下一地銀白色的月光。
夜風送著寒氣吹過來,許幻竹打了個寒顫。
時霽往後瞧了一眼,只看見半片裙角從樹根下漏出來,風卷著那裙角上上下下,那裙角的主人好似煩得很,又往裡站了站。
再往上,還瞧見許幻竹的一邊瘦削的肩,靠在樹幹上,發著微不可聞的輕顫。
這般瞧著,他這師尊還有幾分孩子心性。
居然莫名覺得有些可愛。
腦子裡閃過這個認知的時候,時霽覺得自己大概也是被這寒氣浸傻了。
他搖搖頭,起身在周邊撿了幾根樹枝,堆在一旁生了個火堆。又撕扯下一片衣角,鋪在旁邊的土地上,朝著樹後喊道:「夜裡涼,我生了火,師尊過來坐著吧。」
確實挺冷的。
台階遞過來,差不多就該下去了。
許幻竹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慢悠悠繞過來坐下。
火堆發出噼里啪啦的炸響聲。
她伸手在火面上烤了烤,身體漸漸回暖。
許幻竹望向一邊添著柴的時霽,終於問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那個問題:「時霽,你來山鶴門,只是為了報恩?或者說,十年前時家的事,你都放下了?」
兩人中間的距離不過隔著一掌,時霽聞言轉頭看向她,視線相交間,暗流涌動。
他沒有表情的時候,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凜然冷冽的肅氣,十個八個火堆都暖不起來的那種。
以前在凌虛宗被稱為「冰山美人」的許幻竹也不甘示弱,直直迎上他沉肅的視線。
火堆里的火舌吞吐飛舞著,似是在為目前尷尬的沉寂的氣氛造勢。
「小心。」一塊極大的炭火星子突然蹦出來,看這軌跡似乎是要崩到許幻竹臉上。
她彼時尚還沉浸在那場對峙之中,在等著時霽的說辭,一時間反應不及,只能僵著身子直直地往後仰。
這會兒耳邊突然響起時霽的聲音,接著被人一把拉過。
許幻竹感受到自己落入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的同時,視線一黑,一隻溫暖乾燥的大手罩在臉上。
『啪嗒』,什麼東西彈了上來。
那一瞬,總感覺還有什麼比那火堆發出的嗶剝聲更大的聲音,極有節律地一下下拍在耳邊。
她一時忘了動作。
直到火堆里又撥拉一下炸開一道輕響,許幻竹才拉開時霽的手坐起,只見白如冷玉的手背上烙下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燙痕。
這要是崩她臉上,那還得了。
許幻竹這時又覺得,時霽有時候雖總惹她不快,但緊急的時刻,他還算是有幾分良心。
想到這裡,她從袖子裡摸索著掏出一個裝著膏藥的小玉瓶來。
和山鶴門其他的東西一樣,瓶子底端印著一個『柳』字。
懷裡倏然一空,時霽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背,「師尊,不必麻煩了,反正出去之後也會恢復原樣。」
再說了,這傷口在他眼裡簡直算不上是傷口。
空間陣中的一切,在符陣消散後都會復原,包括時霽被燙傷的手。
這一點,許幻竹在第一堂課上,與他們講過。
他覺得這般沒有結果的事,做來也沒什麼意義。
許幻竹擰藥瓶子的手一頓,抬頭看向他,認真道:「傷口會復原,可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實的啊。既然有減輕疼痛的方法,為什麼不用呢?」
他本可以回她自己怕麻煩、懶得折騰,又或是乾脆讓許幻竹給他把藥上了,直接將這事揭過去。
可這一刻,面對她這樣誠摯的發問,他突然也想認認真真回她。
他將手收回,月光從指縫中漏下,修長的幾根手指緩緩收緊,他說:「只有疼痛的時候才能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說的什麼胡話」,許幻竹『啪』地將藥瓶子擱在地上,拉過時霽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聲隔著胸膛,隔著時霽的手,傳到許幻竹手上。
一聲一聲,穩健有力,許幻竹伴著那心臟跳動的節律開口,「只有心跳才能證明你還活著,疼痛不能。」
起了一陣風。
一樹的葉子婆娑刮擦,像浪潮一樣。
心跳聲,他好像感受到了。
又不止是那心跳,還有許幻竹覆在手上的溫度,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氣,她開口的一字一句……
「還上藥嗎?」
他點點頭。
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實的,而這一時半刻的溫暖,好像也是真實的。
許幻竹這才鬆開他,從瓶子裡沾了一點藥膏出來,「我從前也和你一樣,受了傷,吃了苦就死命忍著。只要沒有痛得發出聲來,沒有叫人看出端倪,我就還是那個『冰山美人』。
不過現在看來,修者的一世,也不見得有多長,更應當活得真實些,不能委屈了自己。」
她將手指上的膏藥點在時霽的傷口上時,聽見頭頂傳來一道輕笑。
許幻竹有些莫名:「你在笑什麼?」
她分明很認真地在與他傳授一些人生的道理,他居然覺得好笑?
朽木不可雕。
時霽替她接過藥瓶子,一雙眼罕見地帶上幾分揶揄,「我只是沒聽過,有誰自稱自己是美人的。」<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