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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霽的這一場陳年舊憶,已在許幻竹眼前來回循環重複九次了。他卻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樣子,而是在這方小天地里不斷重複著這一段血色的過往。
夢境裡的天,一次比一次昏暗,像拘在硯台里的干墨。
夢境裡的雨水,一次比一次寒涼,落在身上像冰刀子一般。
再這樣下去,這人怕是要被生生困在這裡了。
於是,在夢境裡的許幻竹第十次給藥離開後,真正的許幻竹走到了時霽跟前。
可真正到了他面前,看見他這副孱弱傾頹的樣子,她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
那日去焚山,途徑留仙坡,是許幻竹第一次見時霽。
但認真說起來,卻不是她第一次幫他。
那晚過留仙坡,平日裡只顧修煉,從不多管閒事的許幻竹為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停下了腳步。
她承認,她那顆罕見的惻隱之心在那一刻重新跳了出來。
那時透過時霽,她看到了那個同樣無依無靠,一無所有的自己。
村子裡的魔潮席捲而來,父母帶著弟弟早早離開,她被撇在那裡。
她從未見過魔物鬼怪,當那一張張詭異錯位的獸頭馬臉將她圍住時,她被嚇得說不出話。
它們尖利的牙齒咬在手臂上,肩頸上,腿上,一口一口啃噬著她。
痛到麻木,她抬頭望著落滿浮塵的梁木,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識到,她在這一晚失去了所有。
皮肉的傷雖直接銳利,讓人疼痛,但遲早會有癒合的一天。
但心裡的傷不同,它麻木沉鈍,像影子一樣,不動聲色,一跟就是一輩子。
雨水透過繁密的樹葉一滴一滴往下滲落,打在時霽的眉骨上,隱約可見他的眉頭輕輕一皺。
那水滴便又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許幻竹伸手虛虛籠在他的頭上,後來的雨水都越不過許幻竹的手背,再沒打到時霽身上。
那晚在空間陣中,時霽說不記得幫他的那個恩人在留仙坡與他說過的話。
那時許幻竹也未曾想起來,她究竟與時霽說了什麼?
只是今日這冷雨一澆,陰風一吹,倒是喚起了她久違的記憶。
於是和初見那次一樣,許幻竹的聲音順著冷風傳來,「這時節雨多夜長,秋日寒涼。
但耐心等一等,未必不會雨過天晴。」
她未料到時霽會有什麼動作,畢竟上一次他傷得極重,失了五感,並沒有反應。她以為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所以此時陡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握緊時,她驚得往後抽了抽。
「你是誰?」時霽帶著沙啞虛弱的聲音開口,只是這時候的聲音還聽得出一稚嫩青澀之氣,與後來的他很不相同。
許幻竹輕輕往後掙開,他卻抓得更緊,另一隻手往她腰上摸索著來去。
修長的冰冷的染著血跡的手覆在她腰側,從下至上傳來一股麻意,她猛地起身喝道:「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地上的人被她猛地一推,後背撞在樹幹上,發出一聲悶哼。
她腰上沒有玉葉子,她不是剛剛給他遮雨,送他藥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時霽無力地靠在樹幹上,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散了。
那種生氣一點點消散的狀態讓許幻竹頓時有些慌張,她又蹲下身來,放輕了聲音:「時霽,你快醒醒。我是許幻竹,我是你師尊!」
「這裡是困住你的幻境,外面有很多人在等著你,你不能就這樣睡在這。」
許幻竹抓著他的手搖了搖,還在繼續與他說話,可眼前的時霽卻再沒有了反應。
她忽然想到剛才他伸手去摸她,莫非是想他爹娘了,想要抱一抱?
於是心下一橫,乾脆傾身攬過他單薄瘦削的肩頭,抱在懷裡,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慰道:「時霽,你看,雨也停了。你快醒來吧,我可就你這麼一個徒弟,你若是折在這兒,你師尊我以後只怕除了要背個廢物的名頭還要再加個『克徒』的名頭。你叫為師日後在青雲山怎麼混?」
少年的肩背清瘦,浸滿了血水和冷雨的胸膛里,微弱的心跳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師尊」,許幻竹的耳邊響起他的聲音,時霽的下巴穩穩地擱在她的肩頭,兩人相擁著,他說話時帶起淺淺的震動,傳到許幻竹這邊,酥麻酸癢。
他問:「你有沒有一塊……葉子形狀的玉佩?」
他用著氣音在說話,聲音極緩極輕,許幻竹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她只知道,她抱著十年前的還只是個半大小少年的時霽時,十年後的那個黑心徒弟醒了。
他甚至將手環在她的腰上,輕點著往裡移動。
在風雨里浸得久了,他的手分明冷得跟冰塊似的,她卻覺得腰間跟著升騰起一股熱意。
那微微發燙的熱意薰染著上了臉,有那麼一絲極短暫的暈眩襲來。
但她很快又恢復冷靜。
於是也管不得時霽現在就是個傷得半死的傷患,許幻竹揚起手掌對著他的後頸就是一下。
隨著他漸漸躺倒,兩人腳下的土地瞬間翻轉變幻。
須臾間,黑夜白晝輪換,雨水停住,山谷間冷澀的晚風帶上鹹濕的海水氣。
這是從時霽的夢境裡出來了。
再睜眼時,許幻竹已回到了海島上。
天將將大亮,一輪旭日順著海平線露出一小片橙紅色的光暈,灑在海面上,只見粼粼波光,金影躍動。<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