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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用鑽木取火的法子終於生了火,正興沖沖地架火堆,準備將挖到的番薯烤熟,男人忽然從林間出現,幾步便飛奔而來一腳將火堆踩滅了。
他看上去很生氣,但沒打她,也沒再用野獸哈氣的法子恐嚇她,只是用目光嚴肅地警告她。
於是她明白了,在這裡,只有他才有使用火的權利。
他可以分享自己的烤好的食物給她吃,卻不允許她自行生火。她要想在這座山里活下去,就必須遵從著他制定的規則。
——在這座山中,所有能呼吸的動物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當然也包括她在內。
他才是山林里最兇猛的那隻野獸。
第33章
就這樣, 她和「野人」在山裡共同渡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這座山林中,就只有她與他兩個人,作為同類,於情感上本應天然地更為親近,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野人從不開口說話, 同她之間如非必要, 也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他們仿佛僅僅只是山林中各自求生存活的兩個個體,脫離了人類族群間的關聯,除了他不求回報的每日投食超出了動物性之外,他們就與山林中的其他動物無異。
然而這種自然平和的關係, 在半年後的某天夜裡忽然發生了轉折。
那日,太陽落山後,她正躺下準備休息,忽然聽見夜風裡傳來了異常的響動。
山腳下亮著一串蜿蜒的火光, 細細望去, 竟是有人也涉過了弱水湖, 正成群結隊地舉著火把往山上來,都是些青壯年的男女,不見老人或孩童。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其他同類了, 她感到親切又陌生,夜色掩映下, 她偷偷躲在樹叢中靠近那些人, 向人群中張望找尋爹娘和弟弟的身影。
可惜她並沒找到, 沒看到親人,也沒看到那個曾救過她的嬸嬸, 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她將自己收集來的野果和平日攢下的肉乾全部悄悄放在了那伙人臨時安插的營地附近,然後踏著夜風又跑回了小木屋, 躺在草蓆上流了一夜眼淚。
第二天一早,她又跑下山偷偷摸過去看。那伙人沒有離開,仍盤踞在山腳下的樹林裡,林間升起了裊裊白煙。
黃昏時,臨近太陽落山,野人又來送肉給她吃,見她懷中揣著兩包用樹葉包裹著的野果正要向山下去,他忽然間變得極其暴躁憤怒,粗暴地將那些野果從她手中打翻在地。
野果咕嚕嚕滾得到處都是,她蹲下想撿,卻被他一把推開了。
野人在地上惡狠狠踩了幾腳,野果被他踩得稀巴爛,汁液將草地都染成了淡紅色。然後他兇巴巴地捏住她的後頸,將一塊肉遞到她嘴邊。
這麼長時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和野人之間的距離挨得這麼近。
在那一頭亂髮的縫隙間,她看到了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睛。
野人掐著她的脖子同她對視,她終於在他眼中讀懂了他的意思——他要她當著自己的面將肉全部吃下,不許她再將沒吃完的肉曬成肉乾攢起來,也不許她再送任何食物給山腳下的那些人。
一陣風從林間穿過,一顆倖存的野果被風吹動,滾到了她身旁的草地上。
她下意識將那顆果子握住,藏在了掌心中。
脖子後面倏地一輕,野人忽然鬆開了手,起身將那塊肉丟在她身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林間。
那是他丟給她的最後一塊肉,那天的黃昏後,野人再沒出現在她面前。
次日夜裡,她又揣著野果靠近了山腳下的營地,負責值夜提防山中野獸襲擊的一名中年男人發現了她。
原來這是一群從附近某個村子逃命而來的流民,隔壁幾個村子已在戰亂中被屠了村,他們實在被逼得再無退路,為了活命再顧不上什麼吉利不吉利,也如同她當日一般,涉水渡過弱水湖,逃進了這荒無人跡的山裡面,試圖躲過一劫。
她藏身於山中的這半年來,外面的世界已是滄海桑田。
饑荒還未結束,鎮子裡又爆發了瘟.疫,各地均有小股勢力揭竿而起,朝廷下派了軍.隊鎮壓,與起.義軍彼此追逐廝殺,另又有渾水摸魚的匪寇在此期間藉機於鄉間作亂、謀財害命。
她試著同他們打聽爹娘和弟弟的下落,恰巧流民中有一名少婦是從她出生長大的那個鎮上嫁到鄰村的同鄉,聽她提起,傷心不已,說是整個鎮上的人都死在了饑荒後的那場瘟.疫中,無一倖免,少婦自己的父母弟妹也都死在了那場瘟.疫中。
聞此噩耗,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傷心仍還是會傷心,但卻又仿佛只是在聽著他人的命運。
爹娘和弟弟已是旁人,那戶人家中曾有過的那個女兒,於如今的她而言,也不過只是旁人罷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流民們收下了她送來的果子,紛紛向她道謝。那名少婦見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爛爛,便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包裹里找出了件自己的衣服來給她穿。
明亮的火把和乾淨的衣服讓她久違地再度體會到了來自同類族群間的溫暖和安全感。
她的忽然出現被流民們視為一段逃亡路上的奇遇,也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生的希望,暫時沖淡了不得不拋下家中年邁的老人與稚子、離開家園涉水而來的悲苦與良心不安的煎熬。
人們圍坐在篝火旁,談笑著回憶起曾幾何時清貧卻安穩的日子,有人低低地唱起了歌,苦中作樂。<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