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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六歲到三十三歲,怛梨眼睜睜看著宗恕從一個少年潛移默化長成了一個俊朗的青年,而她自己, 卻永遠始終都是變成「怛梨」那一年時的模樣。
她猜, 宗恕大概早就已經發覺了自己與她之間微妙的不同, 並且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已經極力掩蓋了許久。
其實自從那夜在山頂為她擋下惡狼的襲擊、受到重創之後,宗恕的身體便一直都沒有徹底恢復過來, 那次的意外仿佛是一個提前的信號。
怛梨安慰自己,或許只是因為他受過傷, 雖然她心中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同類, 她扶著他的身體踏入弱水湖請求神明垂憐的那一夜, 天鵝並沒有出現。
有時深夜,她會聽到他房間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他的生命力開始一日不如一日,從前半天就能雕刻好一隻筆筒, 如今卻要雕三日。有一次怛梨不小心表露出了對此的察覺,之後宗恕便徹夜在房間裡燃著蠟燭追趕工期,怕被她看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怛梨不忍心看他日日點燈熬油地消耗自己,便稱近來城裡生面孔多,怕被人注意,不准他再雕東西拿出去賣了。
宗恕向來很聽她的話,終於停下了,但仍每日劈好了柴在夜深人靜時送去給城中的老人與寡婦,也仍如從前,每到天氣降溫或是颳風下雨,便會默不作聲地捧一盆熱水放在她房門口,在門上敲一聲便安靜離開。
就這樣,她與他共同揣著一個兩人都已心知肚明的謎底,卻彼此都不願承認說破。
但是那一天終於還是即將到來了,怛梨日日陪伴著宗恕,即便是生命即將凋零的那段日子裡,他仍對天地萬物都充滿了善意和好奇。
「你想不想去見見你師父還有從前的那些師兄弟們?」怛梨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
她以為他會很高興、恨不得立刻動身,但宗恕只是靠在床邊安靜搖搖頭,「不見。」
「為什麼?」
「既然已經再世為人,從前的那些前塵過往就都當作隔世吧。」宗恕淡淡道。
即便生命已經快走到了盡頭,他年輕英俊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病容,他仿佛只是累了,想要睡一覺。
怛梨看著他,心中清楚,其實他選擇不去見,並不是真的不想見,而是怕這樣做萬一暴露了行蹤,會給她添麻煩。
「其實這十六年對我而言已經是額外偷來的時光了,我只是遺憾,沒能等到太平年月、金甌無缺的時候,多陪你四處走走看看,這世間還有諸多大好河山的美景,我還沒來得及與你一起去看。」
「對不起,說好了會一直陪著你在這人間作伴,最終卻只能陪你短短十六載。」
怛梨被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抬手快速將眼淚擦乾,不甘地拉起他一隻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不會的,一定不會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她奮力撐起宗恕的身體,在夜色中向弱水湖走去:「神能救你一次,就一定也能再救你第二次。」
月光灑落在平靜的湖面上,弱水湖百年如一日,無論風雨,湖上都不起波瀾。
輕紗一般的霧氣中,兩道重疊的身影蹣跚踏入湖中。
「神明在上,請求您再次出現,救救他吧。」
怛梨轉頭看向此時已靠在她肩頭安靜睡去了的男人。
「我願將我的靈魂獻祭。」
「我希望,能用我的性命換他活著。」
白霧茫茫中,她終於聽到那個溫柔空靈的女聲再度從遙遠的湖面上傳來。
「是他嗎,你確定?」
「我確定!」
怛梨連忙開口回答,生怕這最後一線希望就像湖面上的霧氣一樣,瞬間便會在指間飄走。
然後,她聽到湖面上又傳來了一聲溫柔的嘆息。
靠在她頸間的男人在湖水中緩緩睜開了眼睛,溫熱的鼻息灑落在她的鎖骨旁。
那一年,怛梨仍是十六歲,宗恕三十三歲。
之後的每一天,她都親眼見證著時光在他身上悄然逆轉,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年輕,直到他右邊肩上的爪痕消失不見,直到他又再一次變回了最初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與此同時,在她身上停滯不前的時間齒輪開始緩緩轉動。
二十一歲時,她右邊耳垂上新長出了一顆痣;二十五歲時,大腿內側又新長出了一顆;左手無名指上的那顆痣,則是在三十三歲那年生出的。
怛梨清楚記得每顆痣分別是在哪一年出現的,又分別在哪一年逐個消失。
她與宗恕就像兩面鏡像的時鐘,時間在他們兩人的身上無限地逆向流轉,循環往復。
她教他騎馬、射箭,他們悄無聲息地在從前居住的那座城鎮中消失,並肩策馬,在天地間自由疾馳,再換一個身份去到新的地方落腳。
月朗星稀,兩匹馬兒並肩在山野間的草地上悠閒地吃草,宗恕騎在馬上,轉頭笑看著怛梨耳垂上的那枚小痣。
「聽說痣是前世所愛之人落在你身上的眼淚,娘子,你前世的愛人定是為你痛心疾首地哭過幾場,連落淚的位置都這麼特別。」
怛梨未聽進心中,回手將水囊隔空扔給他:「我們從前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暫時扮做夫妻,既然已經離開了故地,從今往後,你就不要再這麼叫我了。」
宗恕眼神在夜色中黯淡了瞬,低頭用手指把玩著水囊的壺蓋,卻遲遲沒送到唇邊喝上一口。<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