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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下。
玄機尤然彎曲著身子,就這麼的無知無覺地沉落下去,眼眸輕啟闔,瞳孔里霍青魚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嘴邊還噙著微微的笑,就這麼往下,往下……沉!
水底是寒的,沉入水底的械人身上依舊滾燙。
滾楊的機械零件沒入水裡的那一刻,過載保護的程序自動啟動,體內的零件不斷地呼嘯著轉動,轉動……用它的熱量抵擋著寒潭水的冰冷。
轉動,拼命地轉動,燃燒著她體內最後的熱量,抵擋這致命的一推。
讓身體徹底冰冷下去,那麼,她也被徹底報廢了吧?!
所以,燃燒吧!
熱量,在水裡開始滾燙起來。以玄機這架沉水的機械為中心點,水從傷口處灌進去,就被這高度的熱量所抵擋,咕嚕嚕,咕嚕嚕……熱量形成的熱泡往外推開這些水。
身體在下沉,秀髮往兩邊張開,女子臉上的笑意從未變過。
咕嚕嚕……
咕嚕嚕……
機械還在拼命地自保,用盡她最後的生命燃燒,誰都不想死,包括機器。
這潭水,可真冷呀,比那些鋼鐵的骨架還要冷上萬分,機械的燃燒,也在開始蒼白,熱量推擋出來的氣泡開始在頹敗,在變小,在無力。
直到最積攢的能力用盡了,體內的餘溫再撐不起這麼高的耗能,忽然「滋」的一聲,水從這傷口裡徹底灌進去。
機器輸了。
渾身最後的熱量在潭水灌進身體的那一刻,體內的零件世界遭受了足以滅頂的澇災,徹底不轉了,也徹底熄滅了。
啊!
被棄的械人似是吐盡了最後一口氣,一串小水泡從嘴裡冒出來。水泡紛紛往上升去的時候,映在玄機的瞳孔里,水面的光是粼粼晃動的,折射出一抹,照耀在她嘴角的微揚上。
徹底死去。
下沉!
下沉!
下……沉!
……
風吹過的祭祀台,有揚塵飛起裊裊娜娜,似天女在舞。
霍青魚孤獨的身影就這麼坐在水潭邊上。
風吹過他的身影,寥落寒潭,映著他孤單得幾乎要死去的身影。周邊除了寂靜繚繞,就是風聲揚沙起,只是這聲音除了倍增寂寥,再無其他作用。
霍青魚再一次被留下來了。一如二十年前,明明那幫黑衣人已經亮出了刀了,到最後李瑤之還是留下了他。
李瑤之將那塊本來打算毀掉的晶片戴在霍青魚的身上,告訴他,「小孩,保護好這塊晶片。」
這就是李瑤之留他活命的價值。
那現在呢?李瑤之不殺他,因為這個世上只剩下一個霍青魚能打開龍脈了,他李瑤之一輩子都做不到了。
所以,這也是今天李瑤之留他活命的價值。
但即便留下一條命又怎麼樣,還不是同樣是個被拋棄在不荒山,是個走不出去的替代品。天大地大,只有這裡是容納他的器皿。
霍青魚忽然覺得可笑,低下頭嗚嗚地垂淚了起來,不斷地哭著笑著,自嘲著:「玄機,我和你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我,一個是傀儡,一個是替代品,被利用完隨時都可以丟棄的替代品罷了,你和我……都是可憐人罷了。」霍青魚此刻任憑著心頭的痛朝四肢百骸渙散著,他這輩子都沒經歷過這般情傷苦痛。
竟覺得錐心刺骨地痛,痛得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才能維持活著的姿態。
「只不過,你沒有生命,你無法感受到我此刻的痛。原來生不如死,是這般感覺。」霍青魚伸出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感受這自己心跳的律動。
他閉著眼睛,任憑傷口從指尖縫隙流出。
霍青魚一旦沉默,這裡又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不,你有生命,」霍青魚豁然驚醒。「只是從來沒有人在意過而已。」
看著已無波瀾的水面,霍青魚目光越發深冷,語氣卻越發堅定,「你說過,曾見過花開的景象。」
那是霍青魚心頭處最暖的一處溫柔,玄機曾就那樣偎依在他的心口處,聲音如同輕羽一樣撓過心弦,那時的夜多麼的溫柔啊!
如同當時的玄機的訴說溫柔。
她說:「我看到過……一朵花。」
那是她的秘密。
「我覺得,那是我來到這個世上見到過最美好的東西,陽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於是我睜開眼了。」
那是,象徵美好的東西啊!
「只有人,活生生的人,才能見美好。」
霍青魚雙手撐著地面,緩緩地站了起來,看著幽深碧綠的水面,下一刻他一個猛子朝著水裡扎了進去。
他一定,一定要將玄機找回來。
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次信仰了!
……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機器的死亡,正如它從來沒有過生命一樣。
她沒有生命嗎?
沒有嗎?
有嗎?
有的!
玄機記得,自己醒來過。沒有依附著宣姬的記憶獨自醒來過的記憶,那是獨屬於她自己的記憶,不依附於主人,獨屬於她自己的數據,自己的靈魂。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霍青魚將她從祭祀台上解救下來的那一刻?
不,還要再往前。
她上一次被宣姬所拋棄的時候,紅崖無邊的巨石落下,在她的頂上斷裂,又有泥土堆積了過來……遮天蔽日,她的世界被掩埋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