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頁
一道金光從東邊起,落滿山崖,落滿不荒山地界。金光滿滿地鋪了一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水位上漲的寒潭裡,也鋪滿了日光。
熠熠滿天輝。
這光落在世界的任何一處,都充滿了生機,唯獨落到玄機的身上時,仍舊是死氣一片沉沉。
霍青魚看著自己還能動彈的手,指骨,手腕,還有整條手臂……他慢慢地走向前去,彎下身去攙起倒在地上的玄機。
玄機仍舊不動。
她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趴倒在地上,面目朝下,一頭纖長的墨發,多好看哪,此刻也隨著她一起在地上狼藉地鋪著。
霍青魚將玄機給翻了個身,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里。
她的肩胛處,她的後頸,還有她的手腕……許多處地方都已經表皮磨破,露出裡面的金屬骨骼。骨骼里灌進了不少泥沙,表皮上也沾染了不少,還有一些沾染在了她的臉頰上,混著血混著沙和秀髮一起黏在臉上。
髒了。
霍青魚伸出手去,用手心去替她將臉頰上的泥沙擦去,可不知道是這些泥沙粘著血凝固了,還是霍青魚的手上本來也是髒的,越抹越髒。
越髒,霍青魚就越發地擦拭著,速度頻頻卻小心翼翼,深怕再度傷到了玄機。
她看上去,多麼的脆弱啊!半睜半闔的眼裡,倒影著霍青魚的身影,還有她那薄逸的雙唇,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微微的翹起。
身上這麼多傷,一定很疼吧!
霍青魚拼命地給她擦拭著臉上的狼藉,用盡全心,用手擦不乾淨,他就用自己心頭上那一塊衣領來擦。
可,怎麼就是擦不乾淨?
為什麼?
對,用水能洗乾淨!
霍青魚想起身邊寒潭水,正失神般起身的時候,李瑤之一腳踢來,徑直將他懷裡的那架械人給踢翻在一邊。
玄機徹底失去了生命,任憑翻到在地上,扭曲著身體的動作,臉上沾染了大片污穢,也不回圜一下。此刻的她像個娃娃,像個木偶,哪怕說是像一條死魚都更為貼切。
就是不像個人。
霍青魚看著被踢翻,扭曲躺倒在地的玄機,此刻任憑李瑤之將她開膛破肚她都未必有反應。越是這樣,霍青魚看得越發地難過,「玄機也是你從龍脈裡帶出來的,你就這樣對她。」
「上陽京畿事多,我沒法再多留,但臨走之前,身為父親我須得教會你一件事。」李瑤之的聲音沉沉的,但卻異常地認真,是那種真真切的敦敦教誨。
仿佛,他真是一個慈父。
霍青魚詫異地看著李瑤之,看著他一步步朝著玄機走過去,然後彎身拎起了她後腦的頭髮,一把拎起來,一頓,玄機便乖乖地站好。
那就是一尊仿人,仿到了極致的機械人偶,此刻在李瑤之的手中她正雙腿螺旋著、渾身歪歪扭扭地以一種極其彆扭的方式站定。就好像,用幾根支主心骨支撐起來的玩具。
玄機就這麼歪著著頭,墨發的披散遮擋了半邊容顏,將她平時的凌厲削弱了幾分,多了幾許的溫柔。
李瑤之鬆開她的秀髮,將手順著她的肩膀往下,來到手肘的地方,輕輕一彈,玄機便反扭著她的手,定在當處。
「看清楚了沒,她就是一個物什,不帶半分情感的機械,沒有了晶片,她這個載具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她的存在,無非就是承載『宣姬』的記憶罷了,現在真正的宣姬回來了,晶片物歸原主,她的存在也就沒多大意義。」
霍青魚瞠大了雙眼,看著李瑤之順著玄機的手肘而下,牽住了她的手掌,握住她的幾根骨指,輕輕一晃,玄機又似脫臼了一般,手臂懸在身側不停地晃動著。
晃著晃著,李瑤之又伸出手去承接住了她的指尖,被銀絲割破的金屬手指,此刻放在李瑤之的手心裡,仍舊泛著灼灼的熱意。
晶片沒了,骨骼卻仍舊在燃燒,直到鋼鐵熔成汁的那一刻。
「機械永遠是機械,她哪怕承載了人類的數據和記憶,她也不會是人,你該明白這一點,模仿人類模仿得再像,她也是機械,鋼鐵組成的機械。」李瑤之的話,發自肺腑,這是他二十多年來帷幄朝堂,唯一的一次剖開真心的談話。
而這一番話,霍青魚何其的熟悉,母親也曾耳提面命,「械終究是械,她再怎麼像人,終究活不成人。」
真是這樣嗎?
一場鏡花水月,就如此散了嗎?
看著霍青魚呆住在那裡,李瑤之的眸子中沉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道是因為現在只有霍青魚能打開龍脈,還是從這個男兒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李瑤之沉默了許久。
許久之後,李瑤之才說:「倘若……」
接下來這一番話,李瑤之幾經斟酌,字字敲擊,如松間碎玉,如萬壑來風。
「在來日,你有那個能耐走出不荒山,走到上陽京畿的巔峰處。你就會明白王者無疆,萬物皆俯首。
區區械人何足為惜!
它們可以被當成玩物,可以被當成兵器利刃,也可以被當成邪物誅殺,生死衰榮皆在你一念之間。唯獨……不會將情之所系,系在這等可笑的東西身上。
成王者,如果對一個械人動了心,那豈不是……太可笑了罷?」
李瑤之說得自己都笑了起來。
也不知是真的覺得可笑,李瑤之如玉的眉目間笑出了深深的嵌痕來,就連雙肩都忍不住地抖動了起來,差點淚落。<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