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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齊星輝嗎?」她問。
「孟老師——」史靜又後退一步,嘴唇哆嗦著,「我——」
一頂黃色懸膽燈在桌子上方微微搖晃,光線如海底的波紋在細細地變化。老婆婆朝空中吐一口煙,給本就昏暗的光線徒增了幾分晦暗。在桌面最亮的地方,在史靜苦苦支撐的右手旁,在她腥紅的指甲下,是那張她來不及收起來的照片——兩張臉緊貼在一起,在模糊的背景下,在失焦的鏡頭前,笑得那般醉心、酣暢與放肆。
鼻腔里被灌進一股寒意,孟玉蕾開始渾身顫抖。那種感覺就像光著身子矗立於冰天雪地之中,呼吸里都沒有氧氣只剩冰渣。那細碎的冰碴子順著嗓子飄飄蕩蕩,灌進整個身體,像蠕蟲一般開始啃噬她的每一寸血肉。
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那無辜的、軟弱的、蒼白的淚水。照片在她眼前模糊,倉促地讓她始料未及。她可以疑惑、可以嫉妒、甚至可以憤怒,可她決不可以流淚。她竟是這樣被欺騙,被蒙在鼓裡長達一年之久,還被史靜居心叵測地接近,被他們這樣愚弄?她看看照片,又看看史靜,她咬著嘴唇,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老太太把照片拿了起來,用手捏著,在煙霧裡抖了抖。她眯著眼睛,看著史靜,用依然沙啞低沉的聲音道:「不屬於你的東西,總會溜走,你強求不來。」接著,她把菸頭對準照片的一角,輕吹一口氣,照片便燃燒起來了。淡淡的黃的藍的火光交織在一起,像有幾張蝴蝶從照片中翩翩飛起。
火光映照著史靜的尷尬,也映照著老太太從容的微笑。孟玉蕾安靜地站著,看著齊星輝的面容在火光里扭曲,看著他被火光吞噬,看著他變成她不認識的模樣。照片燃燒殆盡,老太太大手輕輕一揮,幾片黑色灰燼飄飄灑灑,落向桌腳和地面。
「看,什麼也沒有。」她收起笑容,直勾勾地盯著史靜。
孟玉蕾只覺嗓子干啞,她似乎該說些什麼,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孟老師,你別誤會。」史靜緊緊抓著自己的包,一張臉憋得通紅。
「你的課費我會全部退給你。」她看著她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她。奇怪了,她竟然還能冷靜下來,比起她和齊星輝在一起帶給她的痛苦,她更替她用學鋼琴的藉口接近她感到悲哀。原來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學習音樂,原來她是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人。孟玉蕾突然鬆了口氣,就像突然得到了不需要跟這個女人相提並論的豁免,她感到自由。
「沒關係的,也跟你學了這麼久。」史靜道。
孟玉蕾沒有接話。
她又看向老太太,「那,我先走了。」說完,她撿起地上的墨鏡,倉皇而逃。
紗簾發出又一陣響動,老太太又微笑起來,朝天空打了個響指。側面一扇小門打開,小辮姑娘彎腰鑽出來,手裡捧著那隻銅碗。
老太太接過銅碗,枯槁的手指順著碗沿劃了一圈兒,上空迴蕩起一陣金屬的詭異迴響。小辮姑娘瞥了孟玉蕾,帶著冷漠與無趣又鑽了回去。
「好久不見。」老太太用旁觀者才有的犀利眼神望著她,「坐。」
孟玉蕾在史靜坐過的凳子前怔住了,她突然意識到,她此行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齊星輝的大小跟自己還有什麼關係,她求著老太太再將他變回去好跟史靜完成他們未競的旅程或是感情嗎?
「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得走了。」她又一次嗓子哽咽。
可老太太卻依然笑著,眼裡有種洞察一切的光芒。「你的東西,我該還給你了。」
孟玉蕾回頭,老太太不知怎麼從碗底變出了那張照片,她和齊星輝結婚證上的合影。
「我不需要了。」一行眼淚流了下來。
「人永遠無法否認過去。」她把照片舉到眼前,細細地看著,「你瞧瞧,多好的一對兒。」
孟玉蕾冷笑起來,「真的好嗎?您看不出來他跟剛才那張照片上是同一個男人嗎?」
老太太笑出了聲,低沉沙啞的聲線在孟玉蕾耳邊縈繞。等她收起笑容,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你變了很多呀,你看看,像不像從前的樣子?」她將照片朝孟玉蕾的方向比劃比劃,「你應該笑一笑,你看看,這個笑容多漂亮!」
孟玉蕾看向那張照片。是的,二十多歲的面龐,她倚著齊星輝,笑得那樣心無旁騖。那個時候她是多麼信任他,甘心把自己的後半生都他系在一起。那個時候的他們,多麼相愛啊!
越是回憶,眼淚就越洶湧。手機響了起來,是郭老師打的。她沒有接,轉向老太太,道:「對不起,我得走了。」
說完,她提起裙角,掀開了紗簾。
「你的東西,還是拿回去吧!」老太太舉著照片,又吐出一口煙來。
孟玉蕾回頭,接過了照片。
「你知道生活有多豐富嗎?」老太太突然問道,又自答道,「照片上的你年輕可愛,可現在的你有不一樣的美。生活也是一樣,經歷一分是多一分的色彩。你知道,天不會塌下來的。」
可是孟玉蕾的大腦混亂一片,關於讚美,或是她想引申的含義,她此刻都聽不明白。眼淚依然止不住,她點了頭,淺淺道了聲「謝謝」,連一句「再見」都說不出便奪門離開了。身後是紗簾鈴鐺的輕響,眼前是模糊的視線。昏暗的世界天旋地轉,腹胸也跟著一起旋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受撂住了她,仿佛只要世界的幕幃撤走,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