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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件事兒,沒一個是能讓人省心的,提前找了他來商量,又說不殺陳守章,只怕是要他這個大學士出面替陛下挨那些御史言官的罵。
罷了,能保住陳守章,他向陛下讓出兩步、挨些罵聲又如何?
城府頗深的李大學士、李大尚書暗暗提了一口氣,準備迎戰自家皇帝陛下新一輪的衝擊,卻聽見陛下問他:
「張契當了一個四品將軍不到兩年,卻攢下了數萬兩白銀的身家,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沈時晴看了錦衣衛奏報之後不懂的地方。
依照大雍朝軍制,張契的實職為彭城衛指揮僉事,上面還有指揮使,彭城衛不過五千多人,指揮使知道他深得軍心,將兩千人調給他分管,兩年時間,調撥給彭城衛的錢糧加起來也比不上他貪墨所得,他就算把這兩千人敲骨吸髓,又如何能攢下那麼多錢呢?
她看向李從淵,卻見李從淵有些驚詫地看著自己。
一旁的一雞連忙小聲喚道:「李尚書?皇爺問你話呢。」
「啊……」李從淵自覺失態,連忙低頭斂袖稍作掩飾,「那張契所得錢財,一面是侵占軍餉中飽私囊,一面是從侵占軍田而來……」
看見陛下一直靜靜地看著自己聽自己說話,李從淵只覺得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說得也越發詳細起來,從大雍立國以來的軍制說到如今各地衛所軍田被占難以維持的局面。
這一說,就說了個沒完沒了,君臣兩人說話的地方從濯心亭轉移到了朝華苑的側殿,中間,還一起用了晚膳,李從淵性情中頗有些疏狂不羈,說著說著,見皇帝陛下聽得認真,乾脆對著輿圖講起了整個大雍衛所的分部。
他博聞強識,凡是過目文書皆留存於心,各處收支數目皆熟稔無比,說起來滔滔不絕,頭頭是道。
等到他終於講痛快了,朝華苑裡的燈都已經亮了起來。
「多謝李尚書。」
「昭德帝」面帶淺笑,還對他道謝。
李從淵察覺其中並無敷衍的意思,又是一陣老懷欣慰,恨不能當即在宮裡住下,趁著陛下難得好學的時候把從前該講沒講的再給他講一遍。
他打算鞠躬盡瘁,沈時晴卻沒有讓一個準首輔累死在西苑的打算,就在李從淵行禮告退的時候,燈火煌煌,照亮他有了些許白髮的鬢角。
沈時晴的心頭隨著燭火輕動。
「李尚書。」
聽見陛下召喚,李從淵停下了後退的步子。
來了來了!陛下今日強忍性情當了一日好學生,這是要捅下多大的一個簍子啊?
李從淵在這瞬間甚至開始考慮上書乞骸骨。
「朕聽聞京中名士都會在折竹台相聚,吟詩作對,詩文成集,你可曾去過?」
折竹台?
李從淵喟然:「陛下所說折竹台已經是十年前的舊事,臣已經久不聞其名了。當年我與我幾名舊友年輕氣盛,自以為能使天下文章為之一新,才寫出了什麼《折竹台集賢集》。」
說完,他笑了笑。
端坐在桌案旁的皇帝垂下眼眸,緩緩說道:
「幾名舊友?能與李尚書為友,想來也都是當世棟樑。」
當世棟樑?
有人已丟官回家,有人被發配邊疆,有人昔日意氣風發如今暮色沉沉,也有人,才華蓋世卻早就不知埋骨何方,唯有他,還站在朝堂上,為報幾代陛下的皇恩罷了。
諸般舊事湧上李從淵心頭,他笑中帶了點苦意:
「世事沉浮難料,聚散不過須臾,臣年輕時也覺得『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2,到如今才明白活了一日才算一日,活了一日方能做一日之事呀。」
說完,李從淵又行了一禮:「陛下,您還有何事吩咐?」
年輕的皇帝眨了下眼睛,突然笑著說:「沒了,李尚書早點回家歇息吧。」
真的沒了?
李從淵躬身退去了殿外,終究再沒聽到皇帝叫住他。
轉過身,眼睛的餘光看見了兩旁侍立的太監,李從淵突然想起了四鼠太監下午對他說的話。
陛下與從前不同?
陛下,似乎、也許、大概……真的與從前不同?
朝華殿裡,沈時晴抬起一隻手撐在臉側。
她十二歲那年,父親讓她做男孩兒打扮,假稱是自家侄子,牽著她的手帶她到了折竹台。
折竹台上一群穿著青衣白袍的文士不在乎官職不在乎年紀,直抒胸臆,指點江山,讓年幼的她大開眼界。
有人敲鼓吟詩好不快意,有人一手館閣體寫得清俊非常,有人拿著看著她的畫笑著說「這小子假以時日必成大家」,有人將她攬在懷裡比自己得了讚賞還高興百倍。
她還記得十年前的李從淵既不作詩也不寫文章,只先喝酒,喝得酒足才提筆在紙上寫詩,落筆都是狂草。
李從淵老了。
她爹死了。
正在她沉思的時候,三貓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皇爺,新的絡子打好了,您選一條?奴婢給您把章子掛回去。」
沈時晴抬眼,看見了托盤上擺著十幾條綴著不同寶石的絡子和一枚寸大的白玉印章。
印章顏色素白,玉質細膩非常,一看就是經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把玩。
她拿起那枚印章,反過一看就明白這印章之前應該是被污了,不僅換掉了穗子,整個章子還被清洗過之後又用龍泉印泥重新養了幾天。<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