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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行謹靠著行事謹慎當了這麼多年的「副指揮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聖上心意,自然是看張契之流不順眼到了極點。
現在就已經忍不住要出來踩一腳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說幾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顆頭讓朕去砍。」
「昭德帝」緩緩站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藍底織金的龍紋曳撒,腰間配著金玉革帶,越發顯得身形頎長矯健有力,比起行伍出身的童行謹也不差什麼。
天光照進宮室之中,照亮了劍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輕的君王連話語中都透著冷意:「張契的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朕查清楚。」
「臣領命。」童行謹低著頭,卻又說道,「只有一事,那張契號稱自己曾經立下戰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貴。」
沈時晴站定在窗前,雙眼看著遠處院牆之外探進來的幾枝金桂。
「呵,朕還說過這種話?這種話就被他當成了護身符?」
頓了頓,沈時晴又想起了那紙上寫的張契的種種罪狀。
她原本只是不忍心一個大臣只是因為為百姓疾苦說了幾句話就去死,想給陳守章找個替死鬼,可現在,她是真的想張契去死。
真誠地,希望他去死。
「三代富貴?待張契死後……」
手扶在窗楹上,沈時晴語氣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貢綢過來。」
「是!」
二狗連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絳色的貢綢回來。
「皇爺,貢綢取來了。」
沈時晴轉身,指著那一匹貢綢說:「張契家人三代,死後以此綢裹屍。」
貢綢裹屍,誰又能說一句不富貴呢?
朝華苑裡沒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讓張契認罪伏誅,童行謹雙手捧著那一匹貢綢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臣,領旨。」
午後,朝華苑裡安靜下來,陛下沒有再召見臣子,只說自己要清靜片刻。
一雞立刻帶著一群大小太監退了出來。
幾個大太監也從站著伺候了大半日,此時也能得了點空隙,去朝華苑的一處耳房裡休息片刻。
趁著四下無人,二狗把自己的腦袋探到了一雞的面前:
「之前還以為皇爺是一定要殺了陳守章的,怎麼那不怕死的酸儒沒死,皇爺反倒要殺了張契?」
一雞先是喝了口茶,看著三貓從溫水盆子裡取出了一碗燉爛的野雞和幾個小菜,見三貓也在看著自己,他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說:
「皇爺要殺陳守章,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皇爺沒殺陳守章反而要殺張契,也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
說完,他端起細瓷碗裡的粳米飯,先吃了幾口醃蘿蔔,又把杯子裡的熱茶倒在飯里扒了幾口。
二狗想了想,問三貓:「三貓兒你聽懂了嗎?」
三貓看也不看他,野雞翅膀撕了放在飯上又澆了點醬油,他說:「皇爺之前那般寵愛張契,只因為他敢動糧餉,皇爺就要殺了他,此事一出,各處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殺一個酸儒有用。」
二狗終於聽懂了。
他也端起飯碗,直接把燉野雞的湯泡了進去:
「皇爺做事真是比以前難猜了,我還以為皇爺能饒了那姓張的一回呢。」
他們伺候的皇爺是個喜惡都毫不掩飾之人,凡是哄了他開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願意兜著,倒是少見這般的殺伐果決。
連著四鼠在內都沒人搭腔,幾人匆匆吃完了午飯,一雞用先是用青鹽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確定了嘴裡沒有雜味,才緩聲說:
「皇爺是皇爺,從來只有皇爺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盡心伺候的份兒,你以為,你算是哪個名牌兒上的人物?」
二狗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華殿裡,沈時晴已經面對著一頁紙看了很久。
有一個人,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匹綢,就註定了死路。
到現在,這件事還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長經,在她的腦海里不肯離去。
張契該死,她毫不懷疑,亦毫不後悔。
寄身在一個君王身體裡的女人徐徐喘息,看著那雙仍然在微微顫抖的手。
這雙手因為驚懼而顫抖。
身為君王,就是有著這樣的權力。
這權力仿佛無邊無際,像是望不到頭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試者必死,皇權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頭,沈時晴向後癱坐在金絲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驚懼的同時,有無數隱秘的喜悅和渴望從她心中無數縫隙中緩緩湧出。
無邊無際的權力,此時正屬於她。
她為此而喜悅。
也懼怕這樣的喜悅。
這種喜悅就像是一滴落入水裡的硃砂。
只要一滴硃砂,那水就絕不是清水了。
朝華苑裡桂香陣陣,仿字跡、訓朝臣、貶斥謝文源、斬殺皇帝寵臣……已經當了好幾天天「昭德帝」的沈時晴第一次真正為自己的處境為難起來。
因為她自己的心亂了。
抬起頭看向窗外,過去七年,沈時晴總是習慣如此,可此時,她又不只是看著窗外的景色。<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