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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西裝男子在病床邊坐了下來:「請恕阿靜不能來了,她的預產期就是最近了。您的身體如何了?聽主管說,您最近不愛出去散心。」
「也就是這樣吧。」老頭子對自己的孩子竟然格外冷淡。
「孩子的名字已經想好了。」西裝男子絮絮叨叨地說著:「和你同字,這樣他將來一定很喜歡你。」
中年的西裝男子在這裡坐了很久,才告辭離去。他離開後,老頭子的表情又熱切起來,他笑眯眯地對我說:「唉,我這個小兒子最喜歡裝了。其實他看見你了,但是非要裝作沒有看見。」
我哼了一聲,說:「以為我是小姑娘,所以不想理我嗎?還是說害怕別人把他當成能看見奇怪東西的非人類?人類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迂腐狹隘啊。」
老頭子喝了一口熱水,理了理自己稀疏的短髮,說:「也並非迂腐狹隘,只是不想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而已。誰也不想成為異類,因此便主動地排斥異類,並且以身作則,不去成為異類。」
我打量著我的菱紋長襪和紅色的皮鞋,低聲說:「那異類就不應該存在了嗎?」
「總有人願意接納的。」老頭子說:「我現在是個命不久矣的老頭子,但若我還年輕力壯的話,我也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無論你是人類,或者不是人類,都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
老頭子的話很對我的心意,讓我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說到底,『異類』這個分類本身就很奇怪嘛,總感覺含著淡淡的敵意。」我笑著說:「不能因為別人和自己有所不同,就排斥別人啊。」
「是。」老頭子望向了窗外,慢慢說:「確實如此。不過,也只有我這樣慢悠悠地、苟延殘喘的老頭子,才有閒暇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了。年輕人大多不會在乎這些,鮮活茂盛的東西太多了,他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
我看了一眼報紙,心想是啊。
廣場協定後日本的經濟就一直在高速發展著,房地產行業蓬勃茂盛,銀行瘋狂地往外貸款。許多人一夜暴富,購置房車揮霍人生,肆意的青春尚且來不及享受,又怎麼會思索那些深奧的問題?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到這家療養院來,穿過漫長的走廊走入病房,和這個叫做平瀨英十的老頭聊天。射入窗欞的光線角度不停改變,屋外搖曳的牽牛葉爬高又萎低。碧綠的葉片爬滿了窗框,繞著銀白色的鐵欄杆攀援上升。
終於有一天,我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久久地坐在平瀨英十的床邊不願離開。對於我來說,那天就像是辛杜瑞拉穿上了水晶鞋進入了王宮舞會一樣珍重,我必須像赴宴的貴族小姐一樣穿上最綺麗鄭重的衣物來應對這場在午夜前就會結束的舞會。
「真可惜啊,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平瀨英十微笑著說。
他的笑容很平靜,仿佛黃昏之時毫無波瀾、一望無垠的水面。透過他微微渾濁的眼睛,還能看到水面之下的寬厚無垠。
「沒事的!還會有下一次見面的!到時候你就不是老頭子了!」我說。
「是嗎?」老頭子扯了扯白色的被角,蒼老衰頹的面孔上卻有著悠閒的神情。
「那麼,如果……」我卻憂慮起來了:「下一次,小英變成了年輕人,而我變成了老太太,該怎麼辦呢?白髮蒼蒼的,整天只能窩在床上,那就一點都不可愛了啊。」
「『可愛』這種東西,只需要自己認定就可以了。就像喜歡的衣服與妝容是打扮給自己看的。只要你認為自己足夠可愛,那便行了。別人的認可從來都是過眼雲煙一樣的東西。」老頭子說:「再說了,哪有那麼巧,我們倆剛好會岔開那麼多的年齡呢?我們難道不是同齡人嗎?」
「說的也是,我們都是老人家了。」我的語氣也很開心。我扯著我的裙擺,精細的白色蕾絲花邊被我扯得幾乎變了形。最後,我扭扭捏捏地開口,說:「下一次,我該怎麼找到你呢?小英。」
老頭子輕輕咳了幾聲,望著窗外的牽牛葉,說:「像年輕人一樣約定一個暗號嗎?戰後流行了好一陣子的那個什麼廣告,『看不見了』……」
「記不住啊。」我嘟囔:「我是笨蛋嘛。」
思來想去,最後,我提出了一個很愚蠢的意見:「讓我在你身上畫一個記號吧!」
雖然明知道讓護工擦一次身子,記號就會掉,平瀨英十還是笑呵呵地答應了。他很費力地翻過了身體,讓我用油性筆在他蒼老的、滿是褶皺的皮膚上畫了一哥記號——圓潤的、幼稚的仿佛是小學生簡筆畫一樣的翅膀。
「這樣子,下一次,我就可以找到你啦。」我說:「是天使的翅膀噢。」
「好。」平瀨英十笑起來,靈魂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二十幾許的年輕人:「如果能夠再次遇到的話,我肯定會陪你穿那種可愛的裙子,作為你陪伴我走過這段最後時光的謝禮。」
頓了頓,他又淡淡地補充道:「不……也許,那個時候,這種可愛的裙子成為了時髦的衣服也說不定。世界變得如此之快,一眨眼便是六十年白駒過隙。」
「好呀。」我朝他伸出了小指,說:「請和我拉勾吧。」
「好。」顫巍巍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窗框上低垂的牽牛葉上跳著明媚的光線,午後的陽光溫暖怡人。走廊里靠著的護士門在輕快地交談著,討論平成這個年號和昭和比起來哪個更好聽一些。沒人猜得到再過不久泡沫經濟的崩盤就要席捲整個日本,也沒人猜得到千禧年之後的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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