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哥哥思念
三天後便是冬令營的決賽。
在此之前,班主任任磊帶他們一群人去拜訪了當地名俗文化,因為發生了赫連尹的事情,任磊心中有了個警醒,特意交代同學們身上不要帶著包,這邊的飛車賊很多,遍布集市每個角落,帶著包的外來客,一不小心就會成為飛車賊的目標。
赫連尹已經很久沒出門了。
每天就是培訓班和寢室,偶爾上上醫院,別無其他的娛樂。
對於可以出去遊逛的消息,她還是打從心裡感到開心的,微微收斂了黯淡的神情,收拾了下自己。她擦了臉,坐在一面紅色的廉價鏡子前,讓同寢室的張莉莉幫她把頭髮紮起來,張莉莉跟赫連尹都是一個班的,成績優異,性格直爽,最難得的是她還很善良,見赫連尹的左手不方便,經常主動幫她放放蚊帳,倒倒洗腳水,她的關懷讓赫連尹感動,赫連尹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報答她。
張莉莉站在她身後為她盤發,她用梳子梳了好多次還是扎不起來,赫連尹的頭髮太韌太滑,很難盤起來,最後沒辦法,張莉莉只好提議說:「尹同學,要不我幫你扎兩個麻花辮吧?你的頭髮太韌了,盤不起來呀。」
經過兩年的時間,她的頭髮已經長及腰處了,此時映照在鏡子中,投射出一股沉靜烏盈的光澤。
「也可以。」對於盤什麼頭髮,赫連尹沒什麼意見,只要不披頭散髮擋著視線就可以了。
於是張莉莉將她的烏髮分成兩邊,紮成了兩條可愛活潑的麻花辮。
鏡子裡。
那張沉靜的臉仿似回溯到了她初到赫連家的樣子,長發如緞,眼珠烏黑,端坐於椅子上,散發出沉靜疏離的味道。
她的眼鏡還沒帶上。
三分深沉七分模糊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張莉莉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
目瞪口呆。
「天吶,尹同學,你好適合扎麻花辮,有一種民國少女的味道。」
赫連尹眼珠靜靜的,伸手拿過桌上的眼鏡戴上,鏡中人的臉瞬間清晰了起來,她笑道:「還好啊,我感覺我自己像個書呆子。」
「不,一點也不像,你像是個洞悉一切的反動青年。」
「反動青年?是那種電影裡,經常拿著抗議牌子在街上反動黑暗勢力的那種女孩嗎?」
「沒錯。」
赫連尹身上的那種睿智從容,是從體內散發出來的,沒人可以模仿得了,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就像陳年佳釀,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濃烈香醇,讓人不沾已輕輕微醉。這種氣質渾然天成,不用去特意去挖掘和表現出來,只要靜靜地站在那裡,便能成為眾人的焦點。
紮好了辮子,赫連尹換上一身白衣,眼珠明淨,纖塵不染。
她將桌上的小夾子和發圈收進柜子里,坐在床上等其他同學更衣換鞋,幾人收拾妥當後,三三兩兩地結伴下樓,男生們和班主任早等候在女生宿舍樓下,見到大家集合了,班主任吹響了手裡的哨子,合影,點名,整裝,交代,出發。
於歌長身玉立,佇立在男生群里,俊美的五官分外招眼。
他呆呆地看了赫連尹良久,低頭微笑,「你扎辮子還蠻好看的。」
這年代的男生多有辮子馬尾癖,辮子馬尾癖的意思就是男生們迷戀著扎辮子或者馬尾的女孩。對於幹練的短髮,男生們反而覺得沒那麼好看,可能男生喜歡的風格多是以清純溫柔的女孩為主,就像女生喜歡乾淨溫雅的男孩一樣。
所以說於歌是個有福的人,赫連尹初中兩年都是短髮,到了高中留長了頭髮,而於歌剛好在這時候遇見了她,看見了她溫柔恬靜的模樣,真真是從心底里感到她很漂亮,人很漂亮,靈魂很漂亮,思想很漂亮,腦袋很漂亮,總之,一切都很漂亮。
「謝謝。」赫連尹淡淡一笑,沒什麼反應。
「不過你為什麼總穿著白衣?你現在的左手不方便,白衣又那麼容易髒,你就不怕髒了沒辦法手洗嗎?」從赫連尹罹病以來,她就一直穿著白衣,於歌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穿,有什麼含義?
「前些天,我無意中翻到一本課外書,書中標了一種練功方法。裡面說,學功夫的人,講究警覺敏銳,任何物體靠近時都必須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及時地發覺。穿白衣就是為了鍛鍊自己的感官,如果白衣服哪裡髒了,說明感覺不夠靈敏,我也算有點功夫的人,現在左手如此脆弱,我得練練這門功夫,這樣有尖利物什靠近時,就能及時降低對左手傷害。」
沒想到她恢復得這麼快。
還開始研究對左手保護的辦法了。
於歌微微一愣,「沒想到你還挺養生。」
「以前沒這種思想,後來左手受傷了,感悟了太多事情,就開始學著去滲透一些道理,既來之而安之,既然手註定要毀掉,我只能儘自己所有能力來保護它,畢竟它也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傷的疼了,我都會不完整。」
於歌贊同地點點頭,「我越發覺得你強大了,簡直就像一個無法預估的寶藏,裡頭藏著太多讓人驚嘆的好東西了。」
「別太崇拜我,書看得多了,自然就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路是人走出來的,想活得不一樣,靠自己。」
「哈哈,沒錯呢,只是你這功夫,是從武俠小說中學來的嗎?我常看那些刀光劍影的武俠事件,踏雪無痕,劍出人死,難道你信這些?」
她輕輕搖頭,「踏雪無痕,劍出人死這些固然都是假的,是出於作者的幻想,偏離了現實世界的軌道,我不會學那些的。我是從一本武打學員手冊上看見的,據說那些功夫打星就能辦到,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我覺得是一個不錯的提議,穿著白衣,我可以練練的我感官知覺,蠻好的。」
「其實我覺得武俠小說里的世界挺好的,看似刀光劍影的血腥世界,其實快意灑脫,什麼事情都可以用武力來一絕高低,贏了就是真理,不用攀比比較,不用勾心鬥角,不用相互利用,只要有一身武功,走遍天涯海角,受人愛戴,多麼風流不羈。」
「你一個女孩子還想著風流不羈?」於歌突然覺得赫連尹的野心其實很大,她的內心有岩漿一般滾燙炙熱的強大報復,像男孩子一樣的報復,不,甚至比男孩子的心性還要更加強烈,仿似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地投向那盞名為未來的幽幽燭火,焚須斷翼,在所不惜。
「為什麼不呢?難道女孩子就應該坐在家中,等待男子的憐惜與寵愛過日子麼?一旦男孩子不再愛這個女孩子,她就只能將心思寄託到自己的兒女身上,終日為兒為女操心操累,鬱鬱寡歡?」
「哦?那你是怎麼想的?」
「嫉妒和貪婪,比小說中的刀劍還要更鋒利,偏見和愚昧,比小說中最毒的毒藥還要更可怕。我是個人,有七情六慾,一樣會妒忌和貪婪,既然認為某些東西是自己想要的,為什麼不去努力獲得呢?身為新新人類,如果還一味地活在過去的傳統思想上,認為女人就應該靠男人,那就是偏見和愚昧。既然有能力,就應該靠著自己站起來,同樣有手有腳,有思想有能力,有學識有才華,為什麼不讓自己強大,反而要去靠別人?」
「這麼一說,還真是有點道理,只不過你如此要強,就不怕嚇跑了那些想要靠近追求你的男孩嗎?要知道,男孩們更喜歡柔弱溫柔的女孩子啊,這樣能激發男孩子身上的保護欲,繼而強大起來,也算是男孩的一種成長過程。」
如果女方總是這樣優秀強大,那麼男方就會顯得卑微無用,這樣會打擊一個男性的自尊心,繼而放棄這個遙不可及的夢中情人。
所以女方適當的示弱,其實更能讓男人覺得感動甜蜜。
「弱水三千,我赫連尹只取一瓢,我不用很多人喜歡我,我只要我喜歡的人能一輩子喜歡我就夠了,如果他不喜歡我,那我永遠不會強求於對方,人生不是只有愛情值得追求,如果我愛的人不愛我了,那我就全心投注在事業里,等老了,就開始學習做菜,畫畫,種花種菜,總之,只要人生有追求,人永遠不會感到寂寞,因為寂寞就是人的常態,找點事情填了那塊寂寞,自然就變成了愜意與自在。」
「分析得很好,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你把愛情看得這麼淡,就算沒有也可以嗎?」於歌也沒有經歷過愛情,武俠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一般都可以靠自己的魅力吸引到無數美人,就算不去追求,也會有無數美人甘願投懷送抱,繼而死心塌地地跟著主人公,永不二心。
於歌生性淡漠,在沒認識赫連尹之前,他看武俠小說只會看打鬥場面,看到你儂我儂的愛情,就會下意識翻頁,但最近,他的目光開始流連於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眾你儂我儂,生死相依的情節上了,也許真正認識赫連尹後,他開始好奇愛情的模樣了。
「愛情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但它並不是生命至上的首選。你看的書里的愛情,是作者通過幻想將它以誇張和渲染的方式放大出來的,作者將愛情寫成生命的狂歡,生活的意義,有了它,平凡變成絕美,平淡生出激情,柴米油鹽都是浪漫,瑣碎庸俗統統絢爛多彩。不諳世事的少年少女們,很容易因此對愛情懷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把愛情當成生活最重要的目的,相信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什麼樣的卑微的人,一定會有一個人,會把你看成最高貴最美麗的公主,無比深切的愛著你,終生陪伴你,不離不棄,生死相依。而如果她們仔細觀察這個世界,或者是親身經歷過世事之後,就會發現,愛情只是人類許許多多*需求中的一種,只是五層精神追求中的一種。不過是因為沒有經歷過,所以變得美好高尚,可真實的愛情,是無論最初有怎麼樣的激情,都終將在歲月中歸於平淡,兩個人能不能夠永遠執手相看,為愛沉醉,必須有一樣的思想,一樣的話題愛好,想在一起的心,攜手同行,共同追求明知道不完美卻依舊能忍受的未來,這樣的感情,才能走到最後。不然就會像徐志摩的詩句,愛著愛著,就忘了,走著走著,就散了。」
於歌沉默了許久,抬起睫毛,「那你覺得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有人覺得重要,有人覺得不重要。而我,覺得愛情其實和事業是一樣的,需要建設和經營,努力和付出,堅持和等待,耐心和智慧,寬容和諒解。當然,愛情也和事業一樣,要真正成功走到步入禮堂,或多或少還是需要一點運氣和勇氣的,不是所有情侶一戀就能共結連理,白頭偕老的。」
「那以你的愛情觀,你覺得你和赫連胤可以走到最後嗎?」
赫連尹安靜下來。
周身的氣息都變得寧靜。
這時候的於歌,在赫連尹心中就是一個無話不談的知己,兩人有一樣的目標,一樣的興趣愛好,聊起天來,天南地北,無邊無際,卻也可以從彼此身上吸取到很多深遠的道理,人一開始就像一個正方形,生就是從斜坡滾落,過程中四面尖利的稜角會被無數腳石磨平,這些稜角就是自己年少時曾擁有的偏激,執念,天真,傻氣,任性……最後,這些壞的東西被無情的斜坡削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圓,也就是所謂的去掉自己身上不好的部分,吸取別人身上好的部分,最終變為成熟後的自己。
「於歌,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你會一輩子都深愛著她,永不變心麼?」對於他的問題,赫連尹沒有回答,她抬起頭,不答反問。
於歌默默想了片刻,「原本我會回答你會,但經過你剛才一番言論,我覺得我說不好,畢竟人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一生摯愛,若是人在成家後遇見,還真一件悲傷的事情啊。」
「如果是成家之後在遇見,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他笑彎一雙琥珀色的淺瞳,「既然已經成家了,就證明自己肩上的責任並不只有愛情。人一生能遇到真命之人千千萬,選擇哪個,就會走上哪一條命運,誰都說不好,但人之所以可以成為人,就是因為擁有更高尚的思想,而思想外,上天還賦予了我們更加強大的大腦,這個大腦就是用來控制人的思想的,一個人既然成家了,有妻有子,還不為家人著想,一心想著尋找真愛,我看這個人也沒什麼出息了。」
赫連尹莞爾,「於歌果然是於歌,講話就是一針見血。」
「本來就是,人既然成為人,就活出個人樣,不要被什麼真愛思想綁架,當初結婚沒人逼著,現在後悔就自己扛著,如果大家一句後悔就都可以結束,一句真愛就是可以拍下妻兒,講真,這個人的人品真心不怎麼樣,擔當也不夠,不算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所以,愛情千變萬化,我又怎麼回答得上我跟哥哥之間的感情呢?說不定過些日子,我們彼此就無牽無掛了呢。」
短短一句話,似繾綣著無限的鬱結之意。
聽到於歌耳朵里,竟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他眼光一轉,赫連尹已經走到前面去了,跟同行的張莉莉在聊天。
於歌睫毛一顫,沉默地注視著她綽約的背影。
這句話。
是什麼意思呢?
上午十點。
赫連尹幾人跟在班主任身後來到一座莊嚴壯麗的寺廟,看見金佛的那一刻,赫連尹瞳孔中當初一絲憂鬱之色。
她慢慢走到蒲團前。
右手托起無力的左手雙手合十。
她沉默地跪在金佛前。
不知道許了什麼心愿,她將左指上的戒指拿了下來,放置掌中,左手雖然無力,但有了右手的借力,也能牢牢固定那個戒指。
她閉上眼睛,漆黑的睫毛濕潤顫抖。
誰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此刻。
她的表情很虔誠認真。
於歌站在遠處看了她許久許久。
淺色瞳孔里盪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暗涌。
而後。
他走到一旁的玻璃柜上去買護身符,這裡的黃符是布制的,捲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用一根紅色繩子纏緊固定住。
他買了兩道平安符。
總共花了一百元。
拿著這兩道黃符,他走到善緣桌去捐化緣,細白的指從錢包中抽出一沓錢,放進化緣缸里。幾個和尚都抬頭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少年,目露吃驚,這個看起來像學生模樣的男孩,竟然捐了這麼多錢。
幾人將纏著佛珠的手放置胸前,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於歌笑了笑,將手中兩道黃符遞出去,面容不再是一貫的冰冷,謙和有禮,「大師,請幫我開光。」
坐在中間的大師伸手接過他的符,起身微笑,「好的,施主,你是同我一起前往偏廳做開光法事,還是留在這裡等候?」
「我與你一同前去。」
「好的,施主,請跟我來。」面容和善的大師穿著黃色的僧袍,將於歌引到偏殿去了。
這端。
赫連尹許完了心愿,將掌中那枚被捂得發熱的戒指放進一個飾品盒裡,她不舍地看了最後一眼,合上那個盒子,放進口袋裡,一如她此時被緊緊塵封的心房,她沒有任何表情,慢慢起身,垂下無力的左手,走到殿外的迴廊上,看著四下種植的花花草草,心情飄忽沉重。
遠處有人在對著榕樹拋許願繩。
榕樹。
又名合歡樹。
據這裡的和尚介紹,這顆榕樹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有許多情侶喜歡來這裡拋許願繩,將對方和自己的名字寫在紅色的繩子上,標上心愿,拋上枝椏間,拋得越高,代表越容易實現。
一根許願繩需要100元。
平時赫連尹是不會花這些錢的,但今天她沒有任何猶豫,拿出一張灰色百元大鈔,換了一條紅色的許願繩。
右手握著毛筆,她想了想,慢慢寫下一行字。
哥哥。
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幾個字,她寫得緩慢吃力,最終,她閉了閉眼,放下手裡的毛筆,出售許願繩的和尚幫她見許願繩纏成一個結,遞給她。
赫連尹的右手一用力,將許願繩送上了榕樹的枝椏上。
第一次出手就準確地掛住了。
赫連尹愣愣地看著,這樣是不是代表哥哥會原諒她呢?其實她也不知道,只是左手的傷加劇了她的負擔,高中的學業原本就繁重匆忙,如果決賽上她可以打入三強,回校後她估計會更忙,雖然手受傷了,但她堅信自己可以奪牌的,只是往後,她都要為了這個機會而努力了,再沒有時間去陪伴那個美麗的少年,所以,她決定暫且先放下這段感情,等到以後手可以康復了,再來想這件事情。
希望幾年內,她的手可以康復,如果康復不了——
她。
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正是出神間,於歌從遠處跑來,手中拿著兩道明黃的護身符,一邊跑一邊笑,眼珠明媚,「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裡。」
「嗯。」她輕輕點頭,並不想說話。
「赫連尹,這道黃符送給你吧,剛開光的,是保佑你打入總決賽的運氣符,長壽香我剛才已經幫你點上了,寫了你的名字,你要好好的,加油康復過來吧。」
那道黃符被放置在赫連尹掌中。
「為什麼幫我求這個?」凝視著那道符,她的眼神里有夜風般的沉默。
「想祝你一切順風啊,你現在一心要進總決賽,我也幫不到你什麼,只能給你求一道運氣符了,希望明天的綜合評判上,遇到的大題全是你算過的。」
赫連尹微笑,「哪有那麼好的事。」
「就算沒有那麼好的事情,我也堅信你可以脫穎而出的,從現在開始,你帶上這道運氣符,什麼都不要在想,清空腦子的所有雜念,全心全意對付明天的綜合考,其他的事情,等我們回港島後,多了是時間思考。」
赫連尹靜默片刻。
點頭。
沒錯,眼前最重要的是綜合考,其他的,等會港島了在思考。
*
第二天。
冬令營綜合考終於在萬眾期待中來臨了。
赫連尹鎮定自若地走進會場,一改往日站在最前的位置,做到了隊伍的最後。
幾人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上,桌前放置了幾隻黑色麥克風,還有一個銀鈴,第一輪是搶答,第二輪則為是答卷。
搶答環節赫連尹雷厲風行,給監考的導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翻著手中關於赫連尹的資料,這個學生的各科成績都很漂亮,長相也是一副聰明睿智的樣子,很得導師們的眼緣。
幾乎提問的數學題都被她奪得,嚇傻了若干外校的學生,他們日夜攻讀,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爆發,豈料金嶺一個赫連尹就把他們碾壓得毫無用武之地。
金嶺這邊的同學則是崇拜地看著她。
其實赫連尹平時是不會這麼急的,但她怕自己等下會支撐不住,所以在搶答環節多爭取一點分數,後面就算答卷分數低一點,也可以拉平總分。
第一輪比賽。
金嶺中學毫無懸念突圍勝出。
假如今天不出意外,數學金牌就是赫連尹的了。
第二輪答卷。
赫連尹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位置。
將無力的左手擱在桌上,斂了眸色,靠一隻手完成了整個答卷過程,她答得非常緩慢,越是緊急時刻,越要鎮定,所以她先答大題,前面的最後再答。中間,她覺得有點累,便趴在桌上休息了一會,而後繼續答卷。
班主任任磊等在會場外面,頻頻窺視著數學會場的玻璃窗,害怕赫連尹堅持不下去。
他的眉眼焦慮忐忑。
兩個小時後。
一身白衣的赫連尹慢慢走出考場,左手垂在身側,微不可見地躲避著匆匆往返的同學,以防被冒失的同學撞到。
班主任任磊迎面走來,關心地詢問:「怎麼樣?尹同學,你還能堅持麼?」
「還好。」赫連尹擦了擦頭上的汗,面露疲憊。
「需要先回去休息一下嗎?晚上就要回港島了,你如果覺得難受,就先回宿舍休息,等同學們都考完了我叫人去通知你。」
「沒事,我還可以堅持。」她坐在長條形的木椅上,唇色蒼白。
「那好,於歌那邊現在才開始一個小時,還需要一些時間,我先帶你去辦理手續吧。」
「好。」
赫連尹站起來,行屍走肉般跟在任磊身後辦手續,退宿舍,打行李,她堅持自己收拾衣物,等回了港島她一切還是要靠自己,眼下就先習慣習慣吧。
她慢慢用右手將衣服疊好,拖出床底下的行李箱塞進去,既然幾年內她的手都復原不了了,她必須習慣於獨臂的生活,如果總是靠別人,將來她的住校生活要怎麼進行下來?她可不想因為手受傷被遣回家中自習。
花了一個小時,她終於將自己簡單的衣物收拾完畢,同宿舍同班的張莉莉一定要幫她拉著行李,她也就沒反對了,跟著她們一起慢慢下樓,這時候於歌他們也考完了,快速回宿舍收拾了衣物,一起返回會場領取紀念品文化衫和合影。
聯賽成績將在10天後公布。
三等獎以內獲獎的同學可在明年的2—3月參加京城地區舉辦的總決賽。
坐上返回港島的動車。
赫連尹靠在窗邊發呆,陽光很大,打在蔥蔥鬱郁的大樹上,投下一縷縷透明的光柱。
於歌坐在她身邊,手指輕輕翻動手裡的武俠小說,面容安靜。
「對了,之前和我一起進醫院的那同學,她怎麼了?」到底是一起出事的人,問問情況也好。
於歌合上手裡的書,瞳孔淺褐,「她遣返了,有點輕微的腦震盪,所以回家去看醫生了。」
「情況嚴重嗎?」
「不嚴重。」
「嗯。」
兩人就沒話了,於歌繼續看書,赫連尹沉默地發著呆,這一路的發呆,她想了很多事情,諸如如果見到哥哥,要怎麼說好呢?還有她的手,應該怎麼隱瞞班中的同學呢,這都是很苦惱的事情呢。
想到這,她甩了甩頭,把心中那個想念卻不敢想的名字壓了下去。
「怎麼了?不舒服嗎?」身旁的於歌請問問她,眉眼擔憂。
「沒。」
「那怎麼搖頭?頭疼?」
「不是,就是想了下回金嶺的事情,到時候學業應該會更忙吧,可能我就沒那麼多時間休息了,想想還真有點吃力呢。」她隨口轉移了話題,瞳孔平靜。
「剛才綜合考考得怎麼樣?」
「應該沒問題。」剛才卷子上的題她都答上了,應該算不錯吧。
於歌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的。」
「還好。」
「其實說實話,如果你感到吃力的話,就請假吧,或者不要上培訓班了,至於落下的課程,我可以幫你補回來的。」
赫連尹搖頭,「不用,學業這樣繁重,你還要抽時間幫我補課,這樣會耽誤了你後面的競賽成績的。如果真是我影響了你,那我就成金中的千古罪人啦。」
「你不是對我這麼沒有信心吧?」於歌促狹著眼珠,笑說:「說不定我給你補課,還是強強聯手,效率特高呢?雖然你手不好,但是手腕並不影響你的智力啊,能探取你的解題技巧和思路,我想一定受益匪淺。」
赫連尹不禁莞爾,「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就不要讀書了,以後專門傳授我的技巧和思路給高中生,助他們高考順利。這樣我高中也不用讀了,只要擺張蓆子,往地面上一坐,寫下沾我思路技巧,必中高考狀元,鈔票嘩嘩嘩流進來,多幸福啊。」
於歌忍不住笑了,「想法不錯,但贈你一話,夢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
「看來這句話是你的座右銘啊,常常掛在嘴上贈送。」
「必須的,人總需要幾句經典座右銘嘛,才能塑造成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兒。」這幾日的於歌,跟以前的他大大不相同,不再沉默寡言,變得開朗健談。也許是出於鼓勵赫連尹的心態,又也許是因為某種他自己都道不清說不明的感情,總之,他願意親近她。
但他知道赫連尹對他的感情,只是像朋友那樣簡單,這種看似親密卻隔著銀河的感覺,人與人之間相處還是可以感受出來的,她可以和自己談任何術題和話題,侃侃而談,言笑晏晏,卻獨獨不會跟他講感情糾葛,不會向他傾訴她與赫連胤的感情,也不會傾訴她自己對赫連胤的感情,這是一種正派和防備的交友方法,從不讓自己的情緒和感情動向出現在朋友前面,因為他只是她的朋友,並不能進到她的心中,分享她的喜怒哀樂。
不過這樣也好,大學他註定要留學的,這份一開始就知道沒有結果的感情,他自己會克制好,前程和未來,對一個男人來說,遠遠比一段愛情來得要重要。
*
港島的天空灰濛濛的,沒有陽光,也感受不到溫暖。
今天是幾個實驗班同學歸來的日子,班裡正在準備舉辦慶祝晚會,一片忙碌。
於舟跟任夏瑾坐在一起商量節目事宜,兩人是晚上的主持人,需要複查節目,核對台詞。其他人概打掃的打掃,該布置的布置,該吹氣球的吹氣球,該檢查班中錄音機的檢查,該買水果的買,該搞零食花生飲料的搞,分配妥當,有條不紊。
赫連胤已經回校了,沒有小尹在的日子,學校對他來說簡直度日如今,無盡煎熬。
他突然覺得世界如此空虛,似乎每一天都讓人提不起勁頭,無聊至極。
他趴在座位上。
身旁和前面都空了一個座位,就像他心中的鬱結之意,重重地凝聚在心口之處,有些宣洩不出來。
無邊無際的思念。
無時無刻的思念。
因為太過於強烈,反而變成了壓抑。
這個時候。
他特別想念赫連尹。
想念她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想念她那懶懶的笑容。
只要她在身邊,哪怕是沉默著不說話,他也能感到心中特別清明,特麼平靜。
而如果她不在,他只覺得煩躁壓抑,魂不守舍。
同學們踩在桌子上,將吹好的氣球和拉花黏在牆壁四角,將整個實驗班布置成夢幻的禮花派對,赫連胤支著下巴,如天神般俊美的五官讓全班同學迷醉,但誰也不敢跟他打招呼,因為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冰冷,沒人敢走上前,都顧著粘手上的禮花,一邊偷偷觀察他。
忽然。
滿屋的嘈雜中,傳來了班主任任磊的聲音。
「這次冬令營大家表現得很好,所以為了鼓勵大家,今天實驗班決定不上晚自習了,替諸位歸來的同學辦個歡慶晚會。」
教室外一片歡呼聲。
「回來了!」
「班長和赫連尹他們都回來!」不知道是誰急匆匆跑進教室里說了這句話。
赫連胤倏地站起身子。
透明的玻璃窗外,端立著一抹令他魂牽夢繞的身影。
那人盤著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目光沉靜悠遠,一如往日。
赫連胤心中一動。
突然變得失魂落魄,不能言語。
任夏瑾激動地捂住嘴。
於舟呆呆地看了門口的幾人一眼,突然激動地衝過去,眼珠漆黑純淨,「你們回來啦!」
他笑得像一個孩子一樣開懷。
於歌微微皺住眉,「藥罐子,不是跟你說過,不能亂跑麼?」
於舟不想跟他爭辯,也就沒理他,看著赫連尹微笑,「尹同學,你聯賽打得怎麼樣?」
闊別兩個星期。
赫連尹也是很想念同學的,她放下右手的行李,笑容明淨,「應該還不錯吧,你們呢?大家過得還好嗎?」
「必須的好啊,我們正在準備晚上的晚會呢,尹同學,大家一致支持你晚上表演一段才藝。」
「我哪懂什麼才藝啊?都不精呢。」
「你不是會彈琴嗎?我們今天向聲樂老師借來了電子琴,晚上你可以表演一回啊。」
赫連尹背脊一僵,臉色蒼白起來。
於歌微不可見走前一步,擋在赫連尹身前,眼露責怪,「我們長途跋涉回到金中,你們都不讓我們休息一下就要表演啊?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於舟一愣,撓著腦袋,「啊!對啊,我怎麼忘記這茬了。」
「趕緊去把她的表演節目改掉,赫連尹很累,今天早上考試,下午坐車,傍晚回到學校還要被你們壓榨,這也太悲慘了吧?」於歌平時是不會這麼多話的,但赫連尹現在的表情讓他很心疼,他不想看見她露出這麼黯然的表情,都不像原來那個意態悠然的女子了。
於舟很奇怪於歌的話,但介於赫連尹的臉色很不自然,他也大概明白自己唐突了,連連對赫連尹道歉,「對不起啊尹同學,我不知道你這麼累,我去把節目改掉吧,我也會彈鋼琴,晚上我替你彈好了。」
赫連尹笑容牽強,「不用道歉的,沒關係。」
「對了,尹同學,你哥哥也回校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有一抹低沉悅耳的男音接過了於舟的話尾。
「小尹。」
那抹聲音輕輕盪進赫連尹心中,令她忍不住抬起頭來。
睫毛下的沉靜眼珠。
忽然變得失神。
她的笑容消失在嘴角,定定地凝望著他,眼底深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