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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第一次幫人刷牙,常曉春不太熟練,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弄了很久。同病房的阿姨看到,誇她說:“你對你哥哥真好。”
常曉春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是我侄子。”
時光滿嘴泡沫地瞪她,她對他吐吐舌頭,你打我呀。
擰不過他,常曉春叫了計程車把他帶了回去。
好幾天沒洗澡,他很難受。常曉春燒了水,要幫他洗。他不樂意,堅持要使用自己滿是淤青的胳膊。常曉春同意了。
其實她也不樂意,對著他的裸體,她多不好意思啊。
時光洗澡洗了兩個小時,不知道是不是著涼了,睡到半夜開始發燒。常曉春這回不聽他的了,叫了計程車把他送回醫院。
這回的醫療費要自己出,時光不肯住病房。醫生也說沒事,問題不大,常曉春便沒有堅持,開了藥,把時光扶進輸液室。
半夜,又是過年的期間,醫院裡空蕩蕩的,走廊直直地灌著風,進來輸液室才暖和一點兒。
偌大的輸液室,只坐了兩三個人,掛著水,對著電視打瞌睡。
常曉春扶著時光坐到後排遠離門的位子,以免他吹到風。
時光全身酸軟,眼皮重得睜不開,不想常曉春看到他無助的樣子,他堅持著端坐在椅子上。常曉春問他要不要喝水會不會冷,他都搖頭。
半刻鐘後,時光終於支撐不住歪到一邊,努力地挺過來,一會兒又歪過去。
常曉春嘆了一口氣,把他扶過來,讓他的頭擱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沒事。”他掙扎著要坐起來。
常曉春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說:“小心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時光思想鬥爭了一下,最終歪倒在常曉春肩上。
常曉春溫柔地輕撫他的後背。時光連鼻息都是熱的,常曉春原本坐著有點兒冷,抱著時光這個大暖包,倒熱起來。
“讓你逞強,現在好了吧。”他責怪他道。
時光不語,離開了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常曉春又把他的頭按下。
時光在常曉春腿上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想休息但是睡不著。腦子裡有很多聲音,揮不走。他無奈,對常曉春說:“給我唱首歌。”
從時光給常曉春唱歌哄她睡覺以後,誰睡不著就讓對方唱歌已經成了他們的傳統。
很自然地,常曉春唱起了《When You And I Were Young,Maggie》
“The violets are scenting the woods, Msggie. Displaying their 插rms yo the
bee……”
“換一首。”時光忽然說,“我不喜歡這首歌的歌詞。”
常曉春想了想歌詞,是傷感了點兒,她換了一首歡快的,她媽媽,不,她養母家鄉的民歌《山清水秀太陽高》。
其實這首的歌詞挺露骨的,往往她都只唱前半段,這會兒為了活潑氣氛。她故事把後面露骨的歌詞全唱出來。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嘛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為了那心上人,起呀起大早,也不管路迢迢,我情願多辛勞。”
“一心想著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為了那心上人,睡呀睡不著,我只怕找不到,那叫我怎麼好。三步兩步跑呀跑,快趕到土地廟。我情願陪著他,陪呀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時光閉著眼睛微笑。
他們都沒想到,三年以後,這首歌被改編成一部電影的主題曲,原本高高興興的一首歌,又成了悲傷的調子。
時光睡了一會兒,體溫不降反升。常曉春叫醫生過來檢查,醫生說是因為他身上的傷口在發炎,慢慢就會好,讓她別擔心。
醫生走後,時光全身冒冷汗,人開始說胡話,一遍一遍地說:“常曉春,原諒我。常曉春,原諒我……”
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她把他摟在懷裡說:“我原諒你,原諒你。我再也不會恨你。”
一瓶水輸完,又換了一瓶,時光的體溫降下來,人昏睡著,不再說胡話了。
冬天天亮得晚,電視機里傳來的聲音被四周安靜的空氣稀釋,常曉春凝視著導流管里勻速下落的水珠,感覺時間被無限拉長,細細密密的傷感從時間拉長的空隙里鑽進來。
前排打瞌睡的男人被妻子接回家。另一個女人獨自走了。
幾個護士坐在針劑室里閒聊,說著父母老公在家裡等著過年,醫院卻不給假之類的抱怨。
這些抱怨在常曉春聽來都是奢侈的。
輸液室東面是一片落地窗,窗外是街道。常曉春無處消遣,想著看看街道上的行人打發時間。
冬天久不下雨,水汽都被凍住,路面泛著病人臉上僵硬的蒼白,飛馳的車輪壓過去,死了一般。
等了近半個小時,竟然沒有一個行人。
“常曉春……”時光在睡夢中囈語著她的名字。
她收回目光,用力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調整了姿勢,讓自己變成一個殘缺的括號的形狀,把他已經變得溫暖的身體擁緊。
“這就是你想要的,對嗎?”常曉春悵然。
他做那麼多,想要的,僅僅是與她相依為命。
出院的時候,是年三十的中午了。時光想起筒子樓里放著買給常曉春的新年禮物,堅持要去一趟。
常曉春沒辦法,帶著他去了。
時光的新年禮物是一件大紅色的棉襖。是電視劇里新娘子穿的嫁衣那樣艷麗的紅色,太過濃重,襯得常曉春的臉毫無血色。
怕傷到他自尊心,她沒說顏色什麼事,只說好漂亮。
兩個人順便在那裡吃了飯,又睡了一覺。
時光正夢到常曉春穿著大紅襖子跳進他的車廂,忽然被一聲巨響打斷。眼睛睜開之前,耳朵已經醒了。
辭舊迎新的爆竹催促著,他迷迷濛蒙地披了衣服走出屋子,走到露台。
恍惚中還是在夢裡。常曉春的大紅棉襖鮮亮。一頭烏黑的長髮紮成馬尾,紅白相間的頭繩在髮絲之間若隱若現,色彩繽紛的煙花在她眺望著的堤岸上爆炸。
他揉了揉眼睛,心想他是病糊塗了嗎?再看過去,常曉春還在原地,她似乎聽到動靜,轉過身看到他,笑著說:“你醒啦。”
一瞬間,他期待已久的錯覺第一次在夢以外的地方降臨。他仿佛透過他的童年時的眼睛,再度看到了流光溢彩的世界。
蝴蝶的詛咒消失了。
“顏色……”他先是喃喃自語,接著大聲歡呼,“我能看到顏色了!”他衝下樓去,跑到糙地上,脫了外套只穿了一件T恤在河岸上奔跑,像一隻被放生的豹子。
“我能看到顏色了,常曉春!”他張開雙臂對常曉春呼喊。
常曉春跟在他身後撿起他扔掉的衣服,既為他高興,又擔心他的身體。
他興奮地叫了一聲,凌空翻了一個跟頭,跳起來,又向更遠處狂奔。
常曉春跟著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動作太激烈,扯到還未痊癒的鎖骨,一時痛極,摔倒在地上,索性不管,就那麼跪著,雙手交握著舉在頭頂:“上帝,仁慈的主,謝謝你!”
禱告完了他飛身起來,撲倒隨後而來的常曉春,在她唇上猛親了一口說:“謝謝你,常曉春。”
她問他:“幹嗎謝我?”
他緊緊摟著她,死命死命地把她壓在胸口,說:“因為你讓我愛上了你。因為你讓我重新愛上了這個世界。”
煙花在遠處的堤岸上盛開,燦爛光華飛躍過河面,照耀著他們年輕的身體。
“我愛你,常曉春,我愛你。”他終於能夠訴說,“你知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超過了生命,超過了一切。我們不會分開,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沒有,絕對沒有!”
她氣息微弱地說:“好好好,我相信你,你先把我放開。”
他放開了她,取而代之的是瘋狂地吻她,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的脖子。他侵略她每一個地方,滾燙的氣息讓她不清醒,雙手被強制禁錮在頭頂,她無力反抗。
星空和煙花都在看著他們呢,她迷迷濛蒙地想。
八、夢想
新年在一片驚喜中開始,開頭如此順利,常曉春想,這一年應該會有很多好事發生吧。
隨後,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恢復色覺的時光,經歷了最初的狂喜後,各方面跟從前比起來沒什麼太大改變。常曉春沒有體驗過時光的經歷,她也無法深切了解他的感受。但是她知道他是開心的,因為不管做著什麼,他的嘴角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關於時光媽媽的新聞,因為調查已經結束,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學校外面不再有什麼人來找麻煩,時光從筒子樓搬回了常曉春的家。
學校里的人對他們始終沒有好臉色,漠視和蔑視成了習慣。不過,他們也習慣了,眼中只有彼此。
月考過後,時光代表學校去參加數學奧林匹克大賽,拿了金獎回來。巨大的榮譽想掩蓋也不行,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吝嗇的校長發了兩千塊獎金給時光。
時光決定等五一放假,用這筆錢帶常曉春去旅行。
由於預算不多,他們只打算在周邊的城市轉轉。那些城市多數靠江,常曉春想坐船過去,據藍田說,她是在船上出生的,所以對船一直有情結。
怎知這麼不巧,五一前天她例假來了,疼到腿軟。
時光說不去了,她堅決不同意。長這麼大,除了那次去上海醫院給秋添送蛋糕,她還沒出過這座城市呢。
時光勉強答應,出發之前讓她好好兒休息,端茶送水,把她當病人似的對待。
可能是不舒服的原因,那幾天她總心慌慌的,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船是早晨八點出發,五一那天,他們起了個大早。
時光在客廳收拾行李之時,有人敲門。他手中一滯,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那預感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挪不動步子去開門。
常曉春在臥室躺著,聽著門一直響,她抱著熱水袋出去,扭頭問時光:“怎麼不開門?”
回過頭看門外來人,她有衝動想把門拍回去。門外的女人一身黑衣黑褲,頭髮燙過,盤起來,顴骨上泛著異樣的絳紅色,嘴唇依舊塗著淡紫色的口紅。
郭玉見到常曉春,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嘴角一鉤,冷笑了聲,推開她,走進客廳,直直地望著時光說:“我就知道你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