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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吧。”常曉春幾次擦眼淚,幾乎看不清筆下寫的字。
常曉春叫來時光,兩個人一起找到那家店,買了秋添最喜歡的綠茶慕斯蛋糕,坐了兩個小時的火車去上海。
秋添在上海一家腫瘤醫院裡住著。醫院門診大廳里排著接龍樣的隊伍,只為掛一個專家號。常曉春從寒冷的室外走進住院部的走廊,卻未感覺到溫暖。消毒水的味道是冷的,頭髮稀疏的化療病人穿著藍白條的睡衣遊魂般地與她擦肩而過,她不寒而慄。
秋添睡在三人病房靠窗的那張床上。
常曉春看到秋添的時候,他瘦黃枯槁毫面容毫無生氣,她簡直不能相信這是那個被張佳來形容成微笑王子的男孩。一個星期前,她還看到他騎車帶著張佳來在學校里飛馳,怎麼現在人就奄奄一息地躺在這兒了呢。
秋添的家人見常曉春特意送了蛋糕來,都紅著眼睛感謝她。常曉春看到秋添媽媽憔悴的樣子,心酸的不行,真恨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絕情。
秋添從中午就陷入了昏迷,醫生說繼續這樣,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常曉春坐在床邊對他說話,她說:“對不起,秋添,佳來暫時來不了。她非常非常掛念你,讓我帶蛋糕給你。如果你聽到了,醒過來,吃一口吧。”
秋添一點反應都沒有。
太陽下山之前,他們告別了秋添的家人,離開醫院。常曉春伏在時光肩膀上哭了很久。
他們去了火車站,只剩最末一班車。距離發車還有兩個多小時,他們相互依偎著坐在椅子上等車。融雪天氣,人們圍著厚圍巾經過,唇邊都帶著若有若無的白霧。天空在候車廳的屋頂和遮陽台的邊緣之間露出一條fèng隙,傍晚的餘暉無力地從fèng隙里溢進來,散落在穿堂而過的寒風裡。
時光問:“你餓嗎?”
“不餓。”常曉春心情低落,完全沒有胃口。
“我去給你買杯奶茶。”
“別去。”
常曉春握住時光長長的圍巾。
“哪兒都別去,別離開我。”
凝望著時光的眼睛又變得濕漉漉的。
時光坐回去,解開圍巾繞過兩個人的脖子。
“別擔心。”他把常曉春拉進自己的懷裡。
常曉春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些。天很冷,等待很漫長。她在時光溫暖的氣息里睡著了。
世界忽然寂靜下來,所有人都被清場。連時光都不見了。
只有一個清秀乾淨的男孩子坐在她身旁,穿著厚厚的毛領大衣,臉上泛著紅潤的朝氣。他把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裡,抬頭說:“原來下雪了啊。”
聲音裡帶著笑意。
“秋添?你怎麼會在這裡?”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已經知道答案。可是她並不難過,此刻的寂靜有種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將一切沉重的情感都消融了。
“這裡也是我的站台。”秋添望一眼四周,似乎他已經來過無數次。
她驚訝:“你可以說話了?”
“嗯。”秋添抬起頭閉上眼睛,像第一次學會呼吸一樣,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地吐出來,“能說話的感覺真好。可惜,沒能親口對佳來說上一句。”
“你不去見她嗎?”
“來不及了。”
秋添微笑著轉過頭:“謝謝你送來的蛋糕。你在醫院說的話,我聽到了。雖然沒能見她最後一面有些遺憾,不過我很慶幸她沒看到我最後虛弱不堪的慘狀,不然,她會更傷心的。現在這樣多好,不管過去多少年,她記憶中的我永遠停留在18歲的樣子……”
他的聲音被遠處傳來的汽笛聲蓋過。一輛老式的紅皮火車亮著黃色的車燈駛進車站,慢慢減速,噴出許多瀰漫的霧氣停在他們面前。
“我的火車到了。”
“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
“你就這麼走了?你捨得佳來嗎?”常曉春急著想挽留他,可身體很重,完全使不上力氣。
“我捨不得。”秋添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有下輩子,我絕對不要死在我愛的人前面。”
車門緩緩合起,單薄沉靜的少年隔著玻璃對她輕輕揮手,臉上的笑容溫柔又哀傷。
她想追上去,可還是一點都動不了。
火車開走了,寂靜退去了,嘈雜的人聲像是收音機里調出的頻道,在耳邊一點一點放大,有候車廳里傳來的廣播聲,有人的腳步聲,還有時光擔憂地呼喚聲:“常曉春,喂,醒醒。”
她掙扎了一下才醒過來。醒來時,眉頭緊皺,拳頭握的緊緊的。
“做惡夢了?”
她不大確定地說:“我剛才好像夢到秋添了。”
她的話被火車進站的聲音淹沒。
太陽往西,他們往南。日光漸盡,窗外沒有了風景。車廂里大部分的人都昏昏欲睡。常曉春卻毫無睡意,她腦子裡反覆出現秋添的身影,她夢到的他好真實。
時光枕在她肩膀上睡著。
她心頭一動,探出手指輕撫時光的臉。他是真實的,真好。
可是這樣的真實,會有一天忽然就消失嗎?
手指頓住,常曉春一面嘲笑自己太感性,一面又忍不住哀傷。
“常曉春,”時光閉著眼睛說,“你手指很涼哎。”
常曉春訕訕地縮回手指:“你沒睡著啊。”
時光揉揉眼睛說:“你一會兒就嘆個氣,我怎麼睡得著。”
說著自己嘆了口氣,把常曉春冰涼的手握在掌心。
“生死無常,不要想太多。”
生死無常四個字狠狠戳進常曉春心裡,她用力抱住時光問:“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坐在他們對面的夫妻用輕視地目光看著他們兩個。
時光無視別人的目光,拍著常曉春的後背安慰她說:“我會的。”
常曉春安靜下來。她知道時光不多言語,但他說出的話,做出的承諾一定會兌現。
得到安慰的常曉春,一會兒就像別人一樣昏昏欲睡了。
時光展開手臂讓她得到一個舒服姿勢。
飛速行駛的車廂里,他獨自清醒。
三年前,這樣的夜,這樣的車廂,他目睹了一次死亡。
自從爸爸死了,媽媽每年都到廟裡過年。那年,他們去的是九華山。他很不適應寺廟清苦的環境,特別是應該合家歡聚的三十晚上,他忍受不了,從廟裡跑出去,誤打誤撞地跑到鎮上的火車站。隨意買了一張即時發車的車票,地名沒聽說過,現在也完全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是老式的綠皮火車。沒有空調,車廂很冷,一百多個座位,零散坐了十幾個人。看模樣,都是回家過年的民工。有個男人臉色灰敗,幼小的兒子依偎在他腿上睡覺。他多看了他們兩眼,坐在他們後面的位置,隨著火車的顛簸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悽厲的哭聲把他吵醒。迷濛之間,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身後,臉色灰敗的男人頭歪在窗口。他幼小的兒子抓著他髒兮兮的襯衫死命搖晃。車廂僅有的幾個乘客都默默圍在一旁。列車員也在,女的看著孩子落淚,男的試圖想把孩子拉開,孩子就是不鬆手,嘶啞的哭喊幾乎要把他瘦小的胸腔撕裂。
他看的怔愣,忽然聽到有人嘆口氣說:“爸爸死了,留下這么小的孩子怎麼辦哪。”
一下子,眼淚就失控了。他跌坐在座位上,捂住嘴壓抑住哭聲,渾身都在顫抖。
後來天什麼時候亮的,車什麼時候到站,到的哪裡,全都不知道了。
窗外是連綿而過的黑夜。
時光在溫暖的車廂里擁抱住常曉春,像抱著失散已久的親人。
晚上8點,火車到站。
常曉春回到家後,吳慡來電話說秋添今天下午五點多病逝了。那個時候,常曉春和時光正在站台等火車。
她問吳慡有沒有告訴佳來。吳慡說她告訴了,佳來當時不相信,生氣地掛了。
常曉春很是擔憂,想聯繫張佳來,又不知道她的電話。
晚上十一點多,張媽媽來電話說:“我們佳來總是哭啊哭啊,哭的我們慌死了。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常曉春斟酌了一下說:“我們有一個好朋友今天死了,是癌症。”
“哎呦,年紀輕輕的就……”張媽媽嘆了口氣,“我知道了。佳來這孩子啊,從小就特別善良,難怪她承受不了這種事。”
“是啊,阿姨,您多安慰她,她其實挺脆弱的。”
“是的是的,希望這件事能讓她成長起來。謝謝你了啊。”
張媽媽連連感謝著掛了電話。
常曉春隱約聽到電話里傳來開門聲,以及微弱的哭聲。
張佳來一家人直到過年都沒有回來。
寒假,常曉春繼續打零工,吳慡偶爾找她玩。高飛去了上海姑姑家。張佳來一直沒有跟他們聯繫。時光照舊在春節前幾天動身去了寺廟。
三十晚上,媽媽宣布要嫁給袁叔叔。
雖然當時覺得兩個都是中年人了,又不是第一次結婚,還當著孩子的面興奮成那樣子很滑稽,但多年以後常曉春再想起那天晚上,心裡只剩下酸澀的溫馨。
那天晚上,常曉春回到家,叔叔也在。媽媽特意打扮過,頭髮挽著,穿了件只有重大節日才穿的改良旗袍。叔叔跟鄭少秋是同一款的男人,稍矮了一點,穿了件西裝,油亮的頭髮三七分。撲面而來的民國劇氣息讓她坐下時抖了一下。她一坐下,叔叔就遞上了一個紅本子。
翻開小紅本,常曉春鄭重其事地念出上面兩個名字:藍田、袁珏生。
媽媽原來的名字叫藍小華。爸爸認識了媽媽之後,覺得這個名字太隨意了,就想給她重取一個。山溝里的人認識字不多,為了方便媽媽好記好寫,他給她取名藍田。
藍田日暖玉生煙。
他們當時一定是相愛的吧,愛到要為她重新命一個名字,愛到願意讓他改自己的名字。
沒想到,這名字最終跟別人相配了去。
“恭喜你們。”
無論如何,常曉春還是祝福他們。
或許是她的祝福掀起他們幸福的最高cháo。他們難以自抑地深情望著彼此——
“田田!”
“珏生!”
就他倆人目前的造型和充沛飽滿的情緒來說,萬事俱備只欠擁抱。
她猜對了。
擁抱過後,袁珏生對他們即將到來的新生活發表了一通感想,他說的激動,但勾不起常曉春一點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