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差不多該起來了，常曉春穿好衣服在樓下看了一圈，沒有找到時光。無意瞥見牆上的鐘，已經六點，上學要遲到了。
她收拾一會兒東西，終於想起來今天十月一日，不用上學。不上學，就要打工。在真正決定跟時光走之前，她不能停下生活的腳步。
去開門時，她卻怎麼也轉不動鎖。試了好幾次才意識到，門被反鎖了。
時光今天怎麼這麼粗心。沒法子，常曉春只好放自己一天假。她舒舒服服地看電視劇到中午十二點，門開了，時光背著書包走進來。
常曉春聽到門響，關了電視，跑到他面前嘲笑他：“時天才同學，你今天把門反鎖了。”
時光沒有回應她的嘲笑，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你媽媽和你叔叔，今天下午三點坐火車離開。”
“離開？”常曉春想不起來媽媽什麼時候說過要出遠門，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早上我去找他們。我說只要他們把你留給我，就給他們一筆錢，他們答應了。”
“你什麼意思？”常曉春聽得懂每一個字，但連在一塊兒就不明白了。
時光放下書包，拿了水杯給自己倒了杯茶，故意把常曉春的疑惑晾著，等著她自己忍不住一遍遍去咀嚼那句話的意思。
喝光了一杯水，估摸著常曉春咀嚼得差不多了，他回過頭，給了她搖搖欲墜的“樂觀”最後一擊：“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把你賣給我了。”
愣了三秒，常曉春笑：“你開玩笑的吧，電視劇看多了吧。”
“我沒開玩笑。我剛才見過他們，他們親口答應了。”
“你為什麼要見他們，他們又為什麼要答應？”常曉春覺得很荒唐。
時光沒有解釋為什麼，他打開書包，拿出一封信交給常曉春。常曉春以為是媽媽有什麼重要的話給她，急著打開來，翻開信紙卻發現是份保證書——
我藍田保證，從今日起與常曉春斷絕母女關係，永不再聯繫。若違反，即將時光所借的三十萬元如數奉還。XX年度10月1日親筆。
最下面有藍田的身份證號碼、簽名和指印。
那紅色的指印，如一塊巨石般砸在常曉春的心裡，她頭皮發麻，手腳冰冷。雖然這封保證書並沒有法律效用，但它本身已經為常曉春做出了判決。
“不可能……”
“不可能……”
“我去找他們。”
常曉春仍然不相信，也許媽媽不愛她，討厭她，可她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們相依為命。
她開了門，跑下樓，跑過三條街道，穿過街心花園，再進一條巷子，跑過幾十米就到她家樓下。
她住了十八年的家的樓下，她的媽媽下載拖著一大箱子行李走出來，她的繼父肩扛大包小包，嘴裡催著說：“快快，到馬路上去叫車。”
藍田悶頭拖著行李箱，輪子與水泥地面摩擦出咔咔的像骨頭斷裂的聲音。
常曉春一步步走過去，叫她：“媽媽。”
藍田抬頭看到常曉春，心虛地扭過頭，又慢慢扭回來，堆著滿臉的不得已說：“對不起啊曉春，你肯定已經看到保證書了，我們是沒有辦法才這麼做的。”
“你真的把我賣了？”即便到這個時候，不是媽媽親口說的，常曉春還是不相信。
“不是賣了，”藍田說：“只是讓那小子代替我照顧你。你看你跟著我有什麼好，也沒新衣服穿，沒好東西吃，還要累死累活地打工……”
“我是你女兒啊！”常曉春眼眶熱得疼，“你有沒有把我當過你女兒！”
藍田吸了吸鼻子，朝著天空翻了一下濕潤的眼睛說：“你不是我女兒。我嫁給你爸的時候，你已經一歲半了。”
常曉春呆愣地看著藍田，嘴巴張著完全不知說什麼好。
早料到她會這樣，藍田想了想，一股腦兒地把所有事情告訴她：“你爸媽都是知青，插隊到我們村子裡。八幾年那會兒，知青差不多都走光了，但是你爸媽得罪了人，組織一直不批准他們回去。後來你媽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拿到一個名額拋下你和你爸走了。那時候你才一歲多，我也才十八歲，我天天帶窩窩頭給你吃。後來你爸就娶了我。再後來，他拿到名額，帶著我們反城。我那時別提多高興了，大城市又熱鬧又漂亮，我再也不想回山里去……”
藍田笑著，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她拿手一抹，把笑容也抹掉。
“你記不記得，你七歲之前，咱們的日子還是挺舒心的。你七歲生日那天，你爸下班回來說在車站門口看到你媽了。他拿了錢死活要去找她，我怎麼攔都不行。這一找就找了十幾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你爸回來，但我早就當他死了。窮得過不下去的時候我也想過不管你，一個人去改嫁，可是你個小東西，今天在我手裡塞一毛，明天在我手裡塞一塊，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辦法……”
藍田摸了摸常曉春濕乎乎的臉：“我幾次想走都不忍心，我想著，等等吧，等到你長大成人，日子就好了。沒想到時間這麼不留情，你一晃就十八歲了，我也老了。如今我嫁人了，懷上自己的孩子，你也成年了，咱倆的緣分就到這兒吧，誰也別拖累誰了。”
藏在心裡十多年的話全部都講出來，藍田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她要她自己的生活，她要她自己的孩子。
“這是你爸媽的結婚照。其他照片都被我撕了，只有這張了，你好好兒收著。”
把照片塞進常曉春冰冷的手裡，藍田提起行李箱，不願再看常曉春一眼。
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常曉春理智上理解藍田的選擇，但情感上她真是捨不得，怎麼都捨不得，她拖著行李箱的把手，哭著說：“就算不是親生的，我也把你當我媽媽，你別走，別走……”
藍田拽了幾回沒拽動，對著袁珏生喊：“你把她給我拉開。”
袁珏生放下肩上的包，跑過來把常曉春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常曉春手一松，藍田立即拖著箱子小跑起來，骨裂般的咔咔聲成了常曉春世界裡唯一的聲音。
“媽！”常曉春絕望地喊。
藍田始終不回頭。
抓著常曉春手的袁珏生，漸漸感覺到她放棄了，他鬆了她的手說：“曉春啊，你別怪你媽媽，她也不想的，都是時光那小子逼的。他拿錢過來給我們的時候，那眼神，哪是個孩子的眼神，把我們嚇死了，好像不同意就要吃了我們。”
袁珏生悔不當初地說：“我們還想騙騙他，收了他的錢再把你一塊兒帶走，可他不知道從哪兒查到我虧空公款，連我的單位地址和每月工資單都查出來了，威脅我們說要是帶你走就去舉報我。我們沒有辦法，只能做這樣的選擇……”
“囉嗦什麼呢，快走！”藍田在巷口跺腳。
“來了來了。”袁珏生扛了包，看常曉春在那兒雙目無神地站著，心裡充滿愧疚，猶猶豫豫又對常曉春說了一句，“其時你跟著那孩子挺好的，他對你是真不錯，你會過得比現在好。”
安慰了常曉春，也安慰了自己，說完之後，袁珏生頓覺自己為常曉春做了一件好事，安心了不少，小快步跑到藍田身邊，兩人招了輛計程車，紅色車身在巷子口一閃沒影了。
像被人抽走了骨頭，常曉春蹲下去，把自己抱成一團。
時光從信箱背後走出來，走到她面前。
常曉春聽到腳步聲，不用看就知道是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憤怒地抬起頭。
“我想讓你知道真相。”他平靜道。
“為什麼要用錢要挾他們！”她吼起來。
他依然平靜：“讓你知道真相。”
“為什麼要讓他們離開我！”常曉春流著淚控訴。
時光沒有再說話。
“你這個渾蛋、渾蛋！”心中怨恨無法抑制，常曉春不停地捶打著他，她自己的手也在痛著。
時光任由她哭，任由她打，等她人生最不理智的一刻過去，他抓住她的雙手，對哭累的她說：“常曉春，不管以任何理由拋棄你的人，你都不要再對他們抱有希望，他們不配。”
真正愛你的人，遇到任何困難任何阻難，都不會以任何理由拋棄你。所以，你根本沒必要為一個拋棄你的人而傷心。
是嗎，真的是這樣的嗎？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她還是忍不住要傷心，傷心到全身沒有力氣，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時光家的床上了。她頭很疼，像病了似的，連眼珠子都懶得轉動一下。
視線里是一扇雙開的木質框架的窗戶，白色的像木，淡藍色的窗簾，窗簾上用銀白的線繡著羽毛，栩栩如生，陽光下微微泛著光。
時光端了杯牛奶走進來，看常曉春睜著眼睛發呆，他放慢了腳步，輕輕喚了她一聲：“醒了？”
常曉春慢慢回神，看到時光一雙修長的腿走進視線，她不理他。
“喝杯牛奶。”時光坐在床邊，擔心地說：“你從昨天起就沒吃飯。”
常曉春沒好氣地說：“不想吃，你走開。”
時光耐心地問：“怎麼樣才想吃？”
“怎麼樣都不想吃。”他越是耐心，常曉春越是生氣。他做出一副好人面孔就想讓她把之前的憤怒一筆勾銷，不可能。
羽毛窗簾被遮住，眼前多出一張照片。她定睛一看，看到爸媽的笑臉，照片一下又被拿走了。
常曉春坐起來，伸出手：“拿來。”
時光說：“你吃飯，我就把照片還你。”
“不吃，拿來。”
時光拿起照片做出撕的動作。
“不要！”
常曉春去搶，時光握住她的手，眼睛向床頭看了看：“喝了。”
她抱起牛奶杯，氣呼呼地灌下去，喝得太猛了，嗆了一口。
時光拍她的背，她趁時光不注意，把照片從他手裡抽了出來，藏到背後，挑釁地盯著他。
時光對她的挑釁並不介意，問她：“想不想吃別的什麼？”
“想，想吃你！”常曉春一副很想咬死他的表情。
白淨的手指舉到面前，時光對她說：“不讓你咬一口，很不甘心吧。”
常曉春不客氣，使勁咬下去。
時光眉頭皺也不皺，常曉春咬得更狠，嘴裡嘗到微微鹹味，她以為她咬出血了，卻原來是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