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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為沙沙,還有……他高興的;我也正試著,試著說服自己這樣做,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是不可抑制的無法抵擋的深深的痛楚。
一個夜晚,我獨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學樓長長的台階,準備穿過律園、穿過天橋,回馨園的宿舍。
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踩著漸漸飄落的黃葉,聞著幽幽的桂花香,聽著落葉的沙沙聲,我的心裡是莫名的蕭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去。樹影里走出一個人——是唐少麟。
好久不見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過來,接過我的書包幫我背著,然後,他什麼都不說,只是默默陪著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園裡。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一起穿過律園,穿過天橋,穿過馨園。
在馨園拐角處的一個小噴水池邊,他停了下來。
“林汐。”他靜靜地看著我,完全沒有以往的年少輕狂。他的身上,仿佛一夜間褪去了獅子的戾氣。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繼續平靜地說:“林汐,不要擔心我給你帶來困擾,我只是要把沙沙宴會那天沒講完的話講完。”
我繼續怔怔地看著他。
“你記得嗎,那天我說你真的很傻,你是個傻瓜,可是我喜歡你。喜歡你無所畏懼的眼神,喜歡你的純真,喜歡你的陽光,喜歡你坦率的樣子,喜歡你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就像一輪彎彎的上弦月。另外,其實我也喜歡你寫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從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在校報上的所有文章。”他苦笑,“也許,老天並不眷顧我,當我選擇了認為恰當的時機,正要說的時候……”
我驀地記起來了,那天,音樂出了故障。
“然後,我看見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仿佛在說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他頓了頓,“秦子默跟著你出去了,然後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他有些無奈地吸了一口氣,“那麼多天守候在你身邊,甚至為你而考G大,沒想到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牽,露出一絲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驚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為了我嗎?
我被這個意外的震撼一下子擊中,我一時不能反應。
“其實,如果說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還不是很確定;高二那年在茶館,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說他喜歡上木蘭時還要深,還要沉。”他喃喃自語,“我賭了一把,結果我賭輸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開學來在魚香居的那次,看見你們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他的語氣十分誠摯。我眼中的淚靜靜地流下。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攬住我,“傻瓜,你為什麼那麼善良,那麼急著要把他推給沙沙呢?”接著,他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你這麼做,會讓我覺得在經歷了這麼多天的掙扎之後,我又有了一絲希望。”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唐少麟,這個看似冷嘲熱諷、大大咧咧、時不時打擊我,卻默默關心我、陪伴在我身邊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細如髮。
我卻一直對他了解不夠。
我全身放鬆,在他懷裡哭得發軟。
“汐汐——”我渾身一震,不遠處,立著兩個身影。
我一時有些發慌,我胡亂地擦著眼淚。
沙沙快快樂樂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著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們什麼時候到一起的啊?”她伸過頭來東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聲,“汐汐,你怎麼哭了?”
她抬起頭來對著唐少麟大聲質問:“是不是你欺負她,讓她哭的?”
我低著頭,只是片刻之後,就聽到唐少麟緩緩地說:“我是永遠也不會讓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堅定地環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頭,那個人如同萬年寒冰,靜靜地立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一動也不動。
沙沙笑著,“呵呵,我就知道,你從高一開始,就對汐汐圖謀不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呵呵,怎麼樣,要記得請我們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頭上方,唐少麟穩穩地說。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著我,“汐汐,那你哭什麼呀?”
我看著她天真的樣子,支吾著:“我……”
“沒什麼事,她剛看到一本悲劇小說,有點感動。”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輕輕摟著我的肩頭,微笑地說,“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汐汐一直就是個愛哭鬼。”
沙沙鬆了一口氣:“我說呢,”她曖昧地笑,看著我們,“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馬,回去後看我怎麼審你!”
不遠處,一個淡淡的聲音輕輕而無限蕭索地響了起來:“沙沙,我們走吧。”
沙沙伸伸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們走了哦。”
他們相偕離去。
唐少麟審視我,對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淚,感激地看著他。
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早就支撐不住了。
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是事實證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從那天起,唐少麟開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們經常坐在主教學樓的教室里,看書、聽英語、或是做作業。
時不時地自修間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的時候,他仍會拿我開涮,連玩笑帶挖苦地不斷地糗我做過的各種糊塗事,偶爾也會得意洋洋地吹噓他以前的光輝業績。我也會胡亂地開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輛拉風得要死的機車和咆哮的臭脾氣。我們在相互吐嘈相互攻擊之後,往往會很驚異地發現很多以前高中生活里從來也沒有注意到的新細節,然後相對大笑,再然後相對嘆氣,為什麼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後才覺得美好呢?
只是仿佛有某種默契般,我們從來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仿佛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還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言不發地各看各的書。
他是優秀的,我一直知道。剛進校沒多久,他就已經得到很多老教授的輔導和看重。他看的許多參考書,程度已經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書。
晚上我們一起走過長長的林蔭道,穿過深秋的校園,穿過深夜的寂靜。
偶爾我們也會在自修的教學樓里,碰到沙沙和秦子默兩人,為了不影響教學樓里的寂靜和秩序,我們往往只是相互簡短地相互打個招呼,然後就擦身而過。
我和秦子默,已經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過之際,我眼角的餘光總是瞥到,他微微低垂的看不出什麼表情的臉。
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會時不時地拿出那枚印章,輕輕撫過,一遍又一遍。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
其實,有時候世間哪有什麼永恆,滄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麼一瞬間。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深秋。
剛上大學那會兒的新鮮感逐漸逝去,看著G大那些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築:白髮的先生、嬌俏的女生、層出不窮的海報,更多的是一種因漸漸習慣而產生的恬靜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課之中,我和沙沙最愛聽政治老頭的課。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鐵嘴名師,以臧否人物特立獨行而蜚聲校內外。
大學生們,特別是剛進校、對什麼都感到好奇的新鮮人,就是喜歡這樣真實坦率的老師。
他並不是我們的授課老師,他給唐少麟班上課。我們慕名偷偷跑去聽,唐少麟負責給我們占座位。到後來由於我們在宿舍經常地繪聲繪色,小白兔和歡歡也跟著跑去聽了。
“你們動不動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真正想說的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不是你們的認識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這麼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寫了一輩子啊(指馬恩),要麼不寫書,要寫的都是名著,不像我們要麼不寫書,寫的都是垃圾。”
“股份制就是你給我錢,用完了你就going home。”
……
經常,他的話會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經常,唐少麟班上熟識的小男生們,下課會跑過來笑他:“辛苦辛苦,抗戰了那麼多年,還是要追一個討好四個。”
經常他們班女生幾乎個個拿眼睛瞪我,極不友善。通常我笑容還掛在臉上還沒來得及卸下就被白眼擊中,我試圖打入他們班內部找一個閨中密友的念頭只好就此擱淺。
只不過我後來還是在一次誤打誤撞中認識了一個投契且才貌雙全的丁叮,再後來讀研的時候,她還跟我一個寢室。
唐少麟從來不在乎他們男生開玩笑的那些話,他一向極其灑脫。
再說以他一向的顯赫聲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還不是一樣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就算有我這個檯面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依然不斷有女孩上前來約他去看電影、去跳舞、去郊遊。
在英才輩出的大學校園裡,他的行情依然只漲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戲之後,朝他眯眯一笑,而他通常會緊繃著臉白我幾眼,或是給我一到幾個爆栗。
後續如何,我就無從得知。頂多走在路上,多收幾隻白眼,外加幾句略帶鄙夷的評價和竊竊私語。就連美麗的沙沙,也好幾次無辜被殃及池魚。我咧,看在課太精彩的分上,一切都不計較。我跟唐少麟是好哥們,自己知道就好。
轉眼到了十二月初,彈指一揮間,聖誕節很快就要到了。這是我們進校以來的第一個聖誕節。可能是因為新生的關係,對這些節不節日的特別敏感,空氣中都浮動著躁動的韻律。
沒多久,系裡通知要開聖誕晚會。
一時間班上鬧哄哄的,男生女生聚成一堆,興高采烈地討論著。
經濟系搞節目歷來的傳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從小到大向來是文藝骨幹的沙沙自然在劫難逃。
此外,有個台灣訪問團預定在元旦前夕訪校,其中很多成員是G大老校友,對母校感情深厚。學校很重視,準備舉辦一個大型文藝晚會以表盛大歡迎,練了多年鋼琴的沙沙是當仁不讓的獨唱兼鋼琴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