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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飛機,我就去買了二十三朵玫瑰,來到G大。”
他頓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還在讀研。
“結果到了G大,我到處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後我看到你和一個男孩子,坐在操場上,很開心地說著笑著聊著天,然後我看到他一路陪著你,送你回宿舍,看著你上樓。”他的聲音低低的冰冷的,無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終於想起來了。
由於師母不斷施加壓力,那年的生日,我實在無處可躲,也無法推脫,被迫去和一個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記不清面孔,縱是對面相逢也不相識的人作最後的無可避免的攤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鐘。
那個人雖有些遺憾,但仍很灑脫地很有紳士風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處無芳糙。
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沒有死心。第二天我遠遠地跟著你和沙沙回家,遠遠地看著她跟你一起進了家門……”
那年過完生日後的那個周末,在老媽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後,才跟到N市出差、順道來G大找我的沙沙相約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囑了幾句,才告辭離去。
但是那時的我,神思不屬,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從子默走後,我曾經無數次想要去打聽他的確切消息。我去詢問他的老師,他曾經的學弟學妹,我不放棄任何一絲哪怕極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終,我得到的依然是無盡的失望。就連向凡,每次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些微的歉意和閃躲。因為,他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只能苦笑。
慨經年,關山路幾重?
夜夜入夢。
從那年開始,每次回家,媽媽都費盡心思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著我,給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爸爸還特地為我買了我一直渴望擁有的掌上電腦。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幫家裡做做家務、打掃衛生、看看書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戶,也割斷了跟外界的所有聯繫。
而且我下意識地,一直躲避著素來威嚴的爸爸。
其實他一直很忙,經常不在家,鬢邊白髮也日日增多。那時的他,因為戰績輝煌,從不徇私,已經從Z市的公安局長升為S省的公安廳長,在公安系統聲名顯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無法忘卻,他一摞摞的獎狀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淚和被欺騙後的悲傷換回來的。
雖然我清楚:法,永遠高於情。但是,我仍然無法原諒他。
一如我無法忘卻當年那個哀傷眼神。
我更無法當什麼都不知道般,回到原來那個懼怕他的威嚴,卻獨得他偏寵的小女兒的位置。
所以在偶爾見到爸爸的時候,我都會默默無語,或只是簡單地回復他的關心和問話。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裡,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而媽媽她那略帶憂戚的臉龐,時時刻刻在我眼前晃動著,直入我的夢境。
我輕嘆一聲,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釋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麼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釋、想要怨恨的那個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時的我,除了平靜如水,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那時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快樂。
那時的我,除了學習,就在回憶。
除了學習,還是回憶。
“我就站在外面遠遠地等著,我打你的電話,一直關機。我當時還有一線希望,希望你出來,希望你能看到我。”他的聲音無限疲憊,“我每天都去你家門口,就站在那棵樹下,看著你房間的窗口,可是你房間的窗簾始終緊緊地闔著。那幾天,外面一直下著濛濛細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過去了,你始終沒有出來。”
“結果後來你爸爸回來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記性真好,一眼就認出了我。他走了過來,對我說,現在的你,已經忘記了過去,已經交了一個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對你很好,而你呢,已經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過得很幸福……”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遠東的女兒,而我呢,一個階下囚的兒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帶嘲弄地說,“儘管你爸爸說得很委婉、很有禮貌,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遠也不會接受像我這樣一個逃犯的兒子。”
他仰起頭神色寂寥地說:“我一直記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記得他在穿著囚衣見我的樣子。其實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歲。
“後來,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Angel的媽媽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她願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還什麼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會哭著打電話給我,‘哥哥,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寂寥:“後來,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上飛機的。再後來我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以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來,把所有跟你有關的記憶,全部都收了起來。既然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麼我也應該就此死心,徹徹底底地忘記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驕傲,及那時的重重心結,當時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諒解。
所以,他一直不諒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應。
一陣一陣被狠狠牽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處。
我的眼前反覆晃動著的,是老爸略帶歉疚的、探索的、複雜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對著略顯淡漠和安靜的我,總是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著我,張張嘴,卻仍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兩年,尤其如此。
原來,背後還有這樣的一幕。
原來,我們一直都在擦肩而過……
“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回來了。
“我來到了C市,我見到了爸爸。他身體很不好,事實上我回來的時候,他身體狀況相當差,心臟也有問題,但是他看到我很高興。你可能想像不到,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吃的第一頓年夜飯,是在監獄的會客室里。可是我們都覺得,這是有生以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
“後來,我去見童伯伯。”他平靜地不帶一絲情緒地說,“人們往往容易陷入錦上添花的虛華,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寶貴。我爸被捕後,在我們的勸說下,不僅很快認罪,而且還交代出了連警方都沒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諷,“涉案的所有其他人,異口同聲指責我爸爸說謊,在他們看來,反正我爸爸曾經是個逃犯,多一項或是少一項罪名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對他們來說卻關係重大。那個時候,以前的上級、下屬或是朋友,沒有一個不離他遠遠的,從頭到尾,只有童伯伯一個人,不怕被牽連,站出來仗義執言,四處為我爸奔走。
“我經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我怕我的身體不允許等太久,子默,忘記過去吧,從頭再來。’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沒過多久童伯伯也開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我不願意。我們一直就這樣僵持著。雖然童伯伯待我很好,雖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頭,淡淡地說,“但是我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償還。
“後來,我爸爸心臟病突發,幸虧發現及時,費了很大力氣才搶救過來。但是他從醒過來的那刻起,就拒絕吃任何東西,也拒絕跟我說任何話。當時的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偏過頭去,嘴角勾起一條淡淡的略帶苦澀的弧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過了沒幾天,童伯伯再次來勸我,那次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看向遠處,過了很久,重又開口,“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面對親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脅,個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時間,我開始暗地裡打聽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過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邊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片刻之後,他轉過頭來看我,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夏言居然都沒有告訴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而且事情就有這麼湊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離我這麼近!我幾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說你經常去相親,那麼,你那個出色的男朋友呢?他為什麼不陪著你?你們是已經分手了,還是……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消息對我的衝擊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臉平靜地站在我面前,一臉平靜地說要去相親。你大概已經將當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憶,連同我,統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下班以後,我推掉了很多的應酬,我對客戶說,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諷,“可是從頭到尾,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我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進你們宿舍樓下的那個小樹林。”
“我看著你下課,我看著你回宿舍,我看著你去相親,我看著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著你跟同事還有學生在一起,開開心心、說說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經跟我全然無關。”
“我請假跟著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著你,從馨園,一直走到當年那個操場,然後拼命用言語去傷害你。但是,我對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到頭來,只不過像鞭子一樣,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後悔。”
“我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卻輸掉了你。”
他的聲音莫名的蕭索:“原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下來,我只不過是從終點,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萬籟俱寂中,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如水的月色中遠遠傳來:“當年,我真的沒有……”
我幾乎無法繼續下去,我的淚水沿著臉頰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