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欠了債,遲早是要還的(一更)
徐氏受不住滿床血淋淋的刺激,眼淚流的更凶,對江亦臣道:「你親自跑一趟杜家吧,請你杜……」原本想說「杜三叔」的,轉念想到江亦嘉馬上就是他們家的四太太了,急急改了口,說:「不管是誰坐堂,都去請來給你爹看看。」
江亦臣點點頭,沒多言語,出了門以後讓人備了馬車朝著回春堂去。
今日想來是有些忙,三位爺都在鋪子裡。
江亦臣一眼瞧見正埋頭寫方子的杜程松,問道:「三爺得不得空?」
杜程松直起身子來,見是江亦臣,有些意外,讓他坐,這就要喊小廝去倒茶。
江亦臣忙擺手說不用,「我是有急事要請三爺出診。」
杜程松擱下筆,把方子遞給櫃檯上抓藥的夥計,問他,「什麼事這麼急?」
江亦臣壓低了聲音說:「我爹最近辦差,不小心傷著,折了半條腿進去。」
杜程松臉色微微變,「半條腿沒了?」
「嗯。」江亦臣面露惆悵,「送回來的時候,都成血人了。」
杜程松聽到這裡,站起身去收拾藥箱,等江亦臣說完,他已經把藥箱斜跨在肩上,跟大爺和二爺說了一聲。
馬上就是親家了,那二人聽說是親家公出了意外,忙問咋回事。
杜程松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把二人臉色都說白了,催促他說這事兒耽誤不得,得趕緊去,要是人手不夠,一會兒再遣人回來,他們也去幫扶一下。
江亦臣急急忙忙帶著杜程松往回走。
到江家的時候,江其佑的痛喊聲還在繼續,老遠就聽得見。
下人們一個個低著腦袋大氣不敢喘。
屋裡除了江其佑的嚎叫聲,隱隱還傳出徐氏的哭聲來。
杜程松跨步進門檻,一股濃郁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皺皺眉,快速走到床榻邊,見到江其佑血淋淋的那隻腿,只剩膝蓋往上的半截了,傷口處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看起來還不是一刀砍的,也不知道是用什麼鈍器造成的。
哪怕杜程松見過的病患不少,但突然遇上這麼個特殊的,心裡也不由得發毛。
「三爺,你快給看看,還能不能……」
「救回來」這三個字,生生卡在徐氏的嗓子眼裡,都已經這樣了,還怎麼救回來,男人這輩子註定是完了。
「你看看,能不能給他止止痛?」徐氏晃回神,補了一句。
杜程松說行,但是他們所有人都得出去。
一大家子早就被江其佑的慘狀嚇得六神無主了,誰還會去深究杜程松為什麼讓所有人都出去,哪怕留下女眷不方便,江亦臣總能留下來了吧?
徐氏、江亦嘉和江亦臣帶著下人退出去以後,杜程松才從藥箱裡把老四研究的新藥拿出來。
這一款是有麻醉效果的,不似西洋的麻醉劑,又比麻沸散方便,麻醉效果也強。
杜程松不想讓江家人看見,是不想他們問起來,因為這個藥還沒正式上櫃,免得到時候扯皮,不過效果和質量都是有保障的,所以他能放心用。
杜程松先倒出藥來,給江其佑服了兩粒,確定他昏過去無知覺之後才端過銅盆來,開始給他清理傷口。
洗下來的都是血,紅得刺目。
杜程松要換水,讓外面的人進來。
丫鬟們見到銅盆里的血水,全都嚇呆了,最後還是徐氏親自端出去換的。
一盆又一盆。
江亦嘉眼淚汪汪地看向杜程松,「三爺,我爹這樣子,以後……」
江亦臣忙打斷她,「先別說以後了,眼下把傷口處理好才是正事兒。」
江亦嘉沒了言語,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爹腿上的血一層又一層地被洗下來,最後杜程松給撒了藥粉包紮上,再讓人去取些散冰來包裹在高溫煮過的白布里輕輕壓在上面。
做完這些,江其佑還是沒醒。
杜程松起身,看向幾人,「斷下來的那半條腿呢?」
徐氏和江亦嘉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後看向江亦臣。
江亦臣抿了抿唇,「聽衙門的人說,我爹是在外出辦差的時候被石碾倒塌下來壓斷的腿,另外那半隻腿,已經廢了,找回來也沒用。」
這話讓徐氏的心頓時沉下去半截,跟著就炸了毛,「既然是因工受傷,朝廷不是得負責嗎?怎麼隨便差幾個人回來應付就完事兒了,衙門管事的呢,我家男人半條命都沒了,他們就是這態度?還有沒有天理了!」
這一通咋呼,讓屋裡的杜程松很是過意不去,勸說道:「江家太太你別急,有什麼話,咱們外頭說,讓江老爺好好睡一覺。」
徐氏這才反應過來,忙閉了嘴,幾人去了堂屋。
剛坐下不久,徐氏又咋呼起來,瞅著江亦臣,「老三,你快去打聽打聽,到底怎麼回事兒,好賴你爹也是朝廷在編的正五品官老爺,傷著了也沒人來問候一聲,這是不管人死活了是吧?」
江亦臣心說,對上傅涼梟那種人,你還想跟他講道理?
況且自家爹做下的孽,沒要了他的命,只取一條腿就已經算是那邊仁慈的了。
「娘,還打聽什麼。」江亦臣道:「之前把爹送回來的那幾個官差說了,這次辦的是大案,上頭早說了要聽從指揮,爹急功近利擅做主張單獨行動,結果折了一條腿,怨不得別人。」
徐氏一聽,啞巴了。
自家男人一直都是這樣,急於冒進,做夢都想立功升官發財換老婆,哪怕是這些年的數次大起大落,也沒讓他那幾十歲的心穩定下來,反而越發的浮躁,一遇見空子就往裡鑽,攔都攔不住,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她早些年不是沒勸過,勸的結果不是被打就是被罵。
上次為了攀上權貴,不惜要把女兒送去給人做妾,這好不容易消停幾天,他又不知在打什麼歪主意了。
這次是搭上一條腿,下次不定連命都給賠進去。
徐氏想到這裡,心都涼了。
江亦臣不緊不慢地扯了一句,「其實這樣也好,斷一條腿,斷了他升官發財的夢,省得以後沒個消停,成天動歪心思。」
這話說得是挺有道理的,不過徐氏還是很想哭,哪個女人樂意自己的丈夫是個殘廢,一輩子都立不起來的那種,自家男人那種情況,就算傷口能恢復,也是一輩子拄拐的命,她自己是早就認命了,外頭人怎麼笑話,他們笑話他們的,就怕影響到兒女的婚事,老三的親事還沒個影,女兒也才剛訂了親呢,可別因為這事兒出了變故啊!
念及此,徐氏眼巴巴地看向杜程松,那眼神已經不言而喻了。
杜程松看得懂,可他不能說什麼,畢竟成婚的是老四不是他,老四都沒出面,他沒道理替老四拿主意,娶不娶,還不是全看老四的意思。
「天色不早了。」杜程松乾脆裝作沒懂徐氏的意思,強行轉移話題,「我還得回去給江老爺配幾副藥,就不留了,你們好生把人照料著,這種情況,晚上會很疼,得時時有人看管才行。」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囑咐,「另外,江老爺的性情可能會有些轉變,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輩子做夢都想當高官的人突然有一天沒了一條腿成了廢人,眼睜睜看著高官夢離自己越來越遠,想也知道那是怎樣的心理落差,以前就算是被貶,至少人是全乎的,只要有心,總有個奔頭,可現在,成了要人時時伺候著的殘廢,換了誰能舒坦?
哪怕徐氏娘幾個做好了準備,還是沒料到江其佑的性子會那麼大,一醒來就開始摔東西,但凡是他躺在床上拿得到的,全都給摔得稀巴爛,誰進來罵誰,罵得十分難聽。
小丫鬟們承受不住,直接給罵哭了。
江亦臣見兩個小丫鬟低著腦袋在外頭哭,有些不忍心,讓她們下去,他親自來伺候。
那二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馬上飛奔回了自己的房間。
江亦臣端了湯藥進來,江其佑還在罵,這次不是罵江家人了,而是罵刑部跟他一起辦差的那幾個同僚,說他們是見不得他升官快,故意坑他的,又說那石碾指定是給人動了手腳,否則無緣無故,怎麼別人就沒事,偏他去了就倒下來,那麼重的石碾,能說倒就倒嗎?
罵著罵著,險些把怒火燒到楚王身上去。
江亦臣找個凳子坐在床榻前,親手將湯藥送到江其佑嘴邊,說:「都已經這樣了您還不消停,想幹什麼呢?」
「想幹什麼?」江其佑怒瞪著他,「你瞅瞅我這樣,我還能幹什麼?」
江亦臣無奈,「既然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那還不安靜下來好好養傷?」
江其佑一抬手,直接打翻江亦臣手裡的藥碗,大罵:「你也覺得我變成廢物了是不是?」
江亦臣抿唇,慢條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衣袖上沾染的湯藥。
江其佑的聲音還在繼續,「告訴你,老子就算沒了一條腿,也比你出息,你瞅瞅你這副模樣,除了往家拿銀子,你還會做什麼?我前些年為了讓你成才,供你讀書,花用在你身上的還少嗎?可你呢,非要裝什麼清高,還放言說一輩子不入官場,你本事那麼大,乾脆待在九仙山得道升天算了,還回來丟人現眼做什麼?
如今看著我廢了一條腿,你還有臉跑來奚落我?江亦臣,你捫心自問,你有那資格說自己老子嗎?」
不管江其佑如何抨擊怒罵,江亦臣的情緒始終平靜,等江其佑罵得口乾舌燥沒力氣了,他才轉身出去重新倒了一碗湯藥回來,有些燙,他沒直接喂,放在床頭柜上。
江其佑看見他就來氣,怒喝,「滾!」
江亦臣果然站起身,卻是回房換了身衣裳,又端了個臉盆回來,擰了毛巾要給江其佑擦手。
剛才打翻藥碗的時候,江其佑手上也沾染了不少,這會兒一股子草藥味。
江其佑抬手想把他給甩開,就聽見江亦臣緩緩開腔,「誰說我清高不愛名利?我也想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但我想憑著自己的本事去拼,而不是靠一些見不得人的齷齪手段,那樣得來的名利,我沒臉心安理得的享受。」
江其佑啐他一口,「合著我這麼些年讓你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是吧?」
江亦臣繼續給他擦手,聲音聽不出喜怒,「前十年平步青雲,後十年一落千丈,爹就沒細想過這其中的原因嗎?」
江其佑胸腔里冒著怒火,哪會聽江亦臣說什麼,卻趕不走他,只能閉目不言。
「有人跟我說,欠了債,遲早是要還的,爹靠著女人借來了十年的榮華富貴,也夠了,是時候還回去了。」
江其佑一聽這話,猛地睜開眼,目光直勾勾盯在江亦臣臉上,「孽障,你胡說八道什麼!」
「屋裡就我們父子二人,孩兒有沒有胡說,爹你自己心知肚明。」
江其佑噎住。
江亦臣一邊說一邊去看江其佑的表情,見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麼,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才又繼續說:「你當初能節節高升,那是因為有人暗中相助,不過幫助你的,並不是乾清宮裡的天子,而是來向你討債的人,人家讓你爬高,就是要讓你嘗嘗從高處摔下來摔得一無所有的滋味,偏生爹性子執拗,還以為自己真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棟樑之才,一心想著爬回去。
這一次,那人直接給你許諾了高官厚祿了吧,難怪爹會急功近利,寧可撇下同僚也要自己單幹占頭功,殊不知,這是人家早早挖了坑就等著你往裡跳呢!」
剛開始,江其佑還聽得雲裡霧裡,這會兒卻是全明白了。
他會出事,全都是拜楚王所賜。
包括前些年他平步青雲短短十年就坐到了正二品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以及之後的接連被貶,其中都少不了楚王的功勞。
他捧高他,是為了讓他摔得更慘。
可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楚王盯上了。
江其佑想到那天在楚王府,楚王問他是不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他當時還沒往秋霓裳身上想,只想著怕是自己當尚書的時候沒盡心盡力,被人揪了小辮子,沒成想到頭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楚王挖了坑等著他往裡面跳。
江其佑面色青黑,顯然是氣得狠了,一句話說不上來,兩眼一翻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