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真相,美麗之罪(下)
「當然不是。」賀母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要是想殺你,我兒便不會救你一命了。」
說完,又疑惑地問道:「姑娘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為什麼你會說有人要追殺你?」
女子越發的縮成一團,身子輕輕顫抖起來,咬著嘴唇不肯再說話。
賀母很是擔心賀雲峰救了個不該救的人,可是如今天都黑了,眼前的人看起來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還滿身是傷,要是將她趕出去,萬一熬不過今晚,那他們母子可就成殺人兇手了。
賀母也是左想右想才會忍住將女子趕出仁濟堂的衝動,暗暗嘆了一聲,站起身,「那你好生歇著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大娘。」女子突然喚住她。
賀母腳步一頓。
女子道:「我好餓,能不能給我一口吃的?」
賀母再次一嘆,「你等等吧!」
說完出了門,讓賀雲峰去包子鋪買幾個肉包子。
好在今天是趕集日,如今才剛入夜,那包子鋪還沒關門。
賀雲峰很快就帶著肉包子回來了。
賀母接過轉身進門,再次坐到床榻邊,把肉包子遞給女子。
女子接過,遲疑了一瞬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似乎已經餓了好幾天,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直接狼吞虎咽,沒一會就噎得臉色漲紅。
賀母忙倒了杯水給她,女子來不及道謝,接過去喝了一大口,繼續啃包子,直到把所有的肉包子吃完,又接連灌了幾杯水下肚,她這才恢復了一些精神,卻仍是怯怯地看著賀母,虛弱地說道:「謝謝大娘。」
賀母越想越覺得這事不對勁,直接開門見山道:「姑娘,我實話跟你挑明了說吧,這裡是藥堂,不是善堂,我兒子救了你,是出於醫者的本分,但姑娘這副樣子,我們並不清楚你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犯了什麼錯還是單純地受了人欺負,救你只是一時情急,但如果明天姑娘好些了,還望你能早早離開,免得牽連了我們家。」
女子聞言,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低下頭。
賀母有些生氣。
過了許久,女子才小聲道:「好,明天一早我就離開。」
她心知自己到哪都是死路一條,也理解賀母的擔憂,所以在賀母挑明那些話的時候,原本想求賀母讓自己留下來的她猶豫了,心中越發的苦澀,自己都要死了,何苦連累他人。
得了女子的承諾,賀母才算是吃了顆定心丸,臨睡前又給女子擦身抹藥照顧她歇下才推門出去。
賀雲峰還等在外面,見到賀母出來,急急忙忙過來問,「娘,那姑娘怎麼樣了?」
「已經歇了。」賀母倒了盆子裡的水,說道:「她已經跟我保證過,明天一早就離開,峰兒你就不必擔心了,快回去歇著吧,明兒一早還得看鋪子呢,如今你爹不管事了,藥堂里都得你一個人撐著,你要是垮了,咱們這個家還像個什麼樣?」
見賀雲峰還想說什麼,賀母又堵住他的話,「乖乖聽娘的話,回去歇著,至於那姑娘,你又不認識她,別胡亂關心,萬一關心錯了人惹來禍端,到時候咱們可都吃罪不起。」
賀雲峰張了張嘴巴,半晌沒發出聲音來,在她娘的注視下回了房間。
不過這一夜,賀雲峰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一會浮現女子白天被人喊著「燒了鬼魃」的情景,一會又想像著杜曉瑜跟他說的女子滿身傷,到底是於心不忍,於是趁夜悄悄來到那姑娘的屋外,敲響了房門。
女子睡得正熟,半夜三更突然聽到敲門聲,嚇得驚醒過來,條件反射式的直接縮到牆角,警惕地望著房門外,用一種驚恐害怕的語氣問:「誰?誰在外面?」
「姑娘,是我。」
賀雲峰心知嚇壞了女子,趕緊發出聲音來。
女子聽到是白天救她那男子的聲音,心裡的害怕消失了大半,喘口氣才下床開門。
白天上了藥,入睡前又上了一回,她背上的傷沒有之前那麼疼了,不過腳踝受傷的那隻腿還是不能長久地走路。
僅僅是從床邊走到門邊,就已經耗光了她所有的精神,打開門以後整個人虛軟無力,靠在門板上順著就滑倒下去。
賀雲峰大驚,急忙將她扶起來,沒點燈,借著月色將她送回床榻。
女子疼得直抽氣,但還是咧了咧蒼白的唇角,「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賀雲峰將她放下以後,急忙轉過身,將視線挪往別處,「我不是非要半夜來打擾姑娘的,我只是想到受人所託要照顧好姑娘,若是就這麼放姑娘離開了,我對不住我朋友,她明天來了,一準會找我興師問罪,所以來告訴你,在我朋友趕來之前,你不必急著離開。」
女子問:「公子所說的朋友,是白天救了我的那位姑娘嗎?」
「是。」賀雲峰毫不猶豫地點頭,「白天她來我鋪子裡買藥,剛好撞見百姓們高舉火把說要火燒鬼魃的那一幕,我朋友說她不信這世上有鬼魃,所以帶上我從巷子裡過去救姑娘,之後才把你帶回來的,哦對了,姑娘別誤會,白天給你換衣服上藥的是我朋友,而並非我。」
「我知道。」昏暗的光線里,女子滿心感激,可臉上卻因為傷痛而無法做出更多的表情來,「謝謝你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好人。」
賀雲峰聽到這裡,有些不忍心起來,「姑娘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為什麼那麼多人想要你的命?」
女子慘笑一聲,沒有回答賀雲峰的話。
賀雲峰知道自己唐突了,又接連道歉。
女子忙說沒事,「我遇到的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賀雲峰心中覺得她是個可憐人,不過自己男兒身,沒辦法像女兒家那樣能跟她說說體己話安慰她,只是儘可能地柔聲道:「你放心吧,你在我這裡,暫時是安全的,沒有人敢闖進來傷害你。」
女子扯了扯嘴角,低下了頭。
賀雲峰本來就沒這麼跟女子單獨相處過,更何況現如今孤男寡女,他更是覺得不自在,於是等屋內陷入沉默的時候便急著要離開,「那你好好歇著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公子。」
就在賀雲峰即將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女子突然喚住他。
「姑娘還有什麼事?」
「麻煩你,代我向白天救了我的那位姑娘說聲謝謝,救命大恩,來世若有機會,我自當牛做馬報答她。」
賀雲峰撓撓頭,「這些話你不用跟我說,等明天我朋友來了,你親自告訴她會更好。」
女子抿了唇角,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賀雲峰只好走了出去,順手幫她關上門。
因為想著女子的事,賀雲峰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正準備請他娘幫忙熬一些清粥送過去,卻見她娘正抱著被褥從女子所住的廂房裡走出來。
賀雲峰驚了一下,快步跑過去問,「娘,你這是做什麼呢?」
賀母道:「那姑娘走了,我怕她身上還有別的什麼病,不放心,就把床褥給換了下來。」
賀雲峰急了,「她昨晚答應我不急著走的,為什麼一大早人就不見了,是不是娘你逼她……」
「峰兒!」
賀雲峰話還沒說完,就被賀母冷臉打斷,厲聲道:「你是醫者,救人無可厚非,娘無從過問,但你要明白,咱們家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小藥堂,招惹不起那些不該招惹的是非之人。
昨天她傷得那樣重,你把她帶回來,傷口該處理的地方都處理了,也算是救人一命,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她離開,或許對咱們仁濟堂來說是好事。
難不成,你還真想她給咱們家招來災禍嗎?」
賀雲峰嚅動了一下嘴唇,又聽賀母繼續道:「天剛亮的時候我出去了一趟,剛好聽到外面幾個人議論說昨天鬼魃下山禍害人,如今鎮長帶著人到處搜尋她,如果我沒猜錯,你救回來的姑娘,就是他們嘴裡所說的『鬼魃』了吧?」
「娘,她不是鬼魃,她是人,活生生的人。」賀雲峰辯駁道。
「那你知道她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嗎?」賀母反問。
賀雲峰噎住。
「你不知道。」賀母眼神漸漸變得犀利冷銳,「她姓什麼,叫什麼,為什麼受傷,為什麼被當做鬼魃要被處死,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你全都不知道,那你還敢救她?」
賀雲峰被賀母這架勢震懾住,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可娘你自己也說了,我是醫者,是救死扶傷的大夫,她受了傷,我若是放她走,豈不是等同於間接殺了人?」
賀母冷哼,「你要是留下她,你殺的就是我和你爹!」
賀雲峰臉色驟然變白,顫著嘴皮不知該說些什麼。
賀母不再理會他,抱著女子睡過的床褥出去了。
杜曉瑜也是吃了早飯就讓橘白趕著馬車朝鎮上來,本來有賀雲峰和賀母看顧,她完全可以再多睡會兒,不過她心裡總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天剛亮的時候被外面的鳥兒吵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這會兒正坐在車廂里沉思。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杜曉瑜疑惑地問外面的橘白,「這麼快就到了?」
橘白猶豫道:「姑娘,旁邊的田裡好像有人昏迷過去了。」
杜曉瑜聽罷,急忙掀開車簾往外看,當先入眼的便是一襲紫衣,正是她昨天從薛家布莊拿回來的那一套。
「是她?」杜曉瑜快速下了馬車,吩咐橘白,「你來幫我一把。」
橘白開口阻止道:「姑娘,這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真的要讓她上咱們的馬車?」
杜曉瑜沒辦法,只好撒謊道:「這人我認識。」
橘白一聽,馬上過來幫忙。
杜曉瑜走到女子跟前,蹲下身探了探鼻息,還有氣,只不過她原本絕美的容顏上多了一條血痕,看樣子像是用尖銳的東西劃破的。
在橘白的幫助下,兩人沒多久就把女子弄到了馬車上。
馬車裡剛好有一瓶香精,杜曉瑜拿過來打開湊近女子鼻尖。
女子在昏迷中皺皺眉,沒一會就緩緩睜開了眼。
見到杜曉瑜,她一臉震驚,「怎,怎麼會是你?」
「看來,我又救了你一命。」杜曉瑜莞爾,「怎麼樣,願意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嗎?」
女子低垂了眉眼,看起來有些無措。
「當然,你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勉強。」杜曉瑜淡淡道:「昨天救了你,只是因為我不想讓一個大活人死於那些愚昧無知的百姓手裡,今天救你是順便。不過,我能救你,自然也能將你扔下馬車自生自滅。花一樣的年紀,青春正盛,卻被人當成鬼魃喊打喊殺,這樣的日子,不好過吧?」
女子眼皮輕微地顫動了幾下。
杜曉瑜又說,「原本我今天去鎮上也是為了你,不過如今看來,不需要了。——橘白,停車吧,讓這位姑娘下去。」
馬車再一次停了下來。
女子終於開始慌了,眼中帶著祈求,直接給杜曉瑜跪下,「這位姑娘,我求求你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想像個正常人一樣的活著。」
杜曉瑜投給她一個眼神,仿佛在說:要我救你也可以,端看你自己怎麼表現了。
女子會意,緩緩說道:「我叫程錦繡,本是程家灣的人,從小有一門指腹為婚的親事,可我還沒見過自己的未婚夫長什麼樣,他就在我十四歲那年死了,婆家那邊覺得是我剋死了他,非要我嫁過去為他守節,我爹娘收了聘禮,把我推出去,我無話可說,因為家裡窮,只有收了那些聘禮,我娘和她肚子裡的弟弟才不會挨餓。
我原想著,哪怕夫君不在了,自己像孝敬爹娘一樣孝敬公婆,他們總會厚待我幾分,可是我沒想到……」
說到這裡,程錦繡已經泣不成聲。
杜曉瑜看她這樣子,並不像是單純地被惡婆婆對待,想著應該另有隱情,便彎腰將她扶起來坐在座椅上,又倒了杯水給她,「沒關係,你喝口水慢慢說。」
程錦繡往嘴裡灌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才繼續道:「我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張臉而招來災禍。去了婆家一段日子,漸漸被村里人所熟知,那些婦人就在背地裡罵我,說我長得一臉狐媚樣,耐不住寂寞,肯定會趁著婆母和公爹下地的時候出去私會男人。
每次去河邊洗衣服,村裡的婦人不是指桑罵槐就是直接扔石頭打我。
她們越罵,村裡的男人就越不安分,近不得我的身也會在看到我的時候吹口哨說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後來我婆婆知道了,認定我背地裡偷男人,就用鞭子使勁打我,原本是想毀了我這張臉的,後來被我公爹攔住,婆婆便認為公爹也被我勾引了,趁著公爹不在,更是不要命地折磨我。
從那以後,我但凡出門都會裹著黑色的頭巾,蒙上黑色的面紗,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只剩一雙眼睛露出來。
可即便是這樣,村裡的那些男人還是不斷地來騷擾我,想對我行不軌之事,我在院門口栓了兩隻大黃狗,他們進不來,就翻牆,我又在院牆上放了刺藤子。
男人們惱了,便跟自己的婆娘說我勾引他們,還……還做了那種事,是個不折不扣的淫娃蕩婦。
那些婦人聯起手鬧上門來,我婆婆一怒之下寫了封休書將我掃地出門。
我被村婦們揪著頭髮打的時候,看到了那些平時見著我管我叫心肝兒的男人們就站在旁邊,眼睛裡是想玷污我的禽獸之火,嘴裡卻罵我千人騎萬人跨,人盡可夫。
更讓我心寒的是,我爹娘也信了她們的話,認為我天生狐媚,必定是出去勾引男人才會被婆家給休了的,不讓我進門。
我無家可歸,一路逃到桃源鎮來,害怕進了鎮子被人認出來,就一直住在山上的破廟裡。
不曾想,某回下山找吃食被鎮長大人和他的兒子見著了,鎮長道明了自己的身份,還讓我不要怕,把自己的遭遇說出來,他會還我一個公道。
我也是傻,當時就真的信了他們父子的話,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鎮長告訴我,那山裡有野獸,我要是長久住下去,會被野獸給吃了的,讓我跟著他回家,得了空再去縣衙給我伸冤。
我當時高興壞了,也沒想那麼多,千恩萬謝過後跟著他們父子回了家。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這對父子也是禽獸不如的東西,要不是我因為之前的遭遇有失眠的習慣,那夜就真的被他們給糟蹋了,好在我在枕邊放了一把防身的剪刀,刺傷了鎮長才得以逃脫,可我沒地方去,只能再回那座破廟裡。
鎮長為了不讓我把他的禽獸行徑泄露出去,想方設法要弄死我,還編造出鬼魃的說法來,讓鎮上的百姓信以為真。
我昨天實在是太餓了,才會偷偷下山來,在一家包子鋪門前撿到半塊饅頭,本來想趕緊回山上躲起來的,沒成想被鎮長的兒子發現了,是他帶頭說要火燒鬼魃,才會引來那麼多的鎮民。」
程錦繡說完,杜曉瑜已經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她,「這麼說來,你到現在還是清白之身?」
程錦繡馬上指天發誓,「姑娘,我真的敢對天發誓,我從來沒勾引過任何人,我如今還是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
「那你臉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杜曉瑜問。
程錦繡道:「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可是因為這張臉,我被凌虐,被羞辱,被婆家休棄,被爹娘罵不要臉,如果因為這張臉我就有罪,我就必須死的話,那我便毀了它。」
杜曉瑜聽罷,伸出手在程錦繡臉上摸了摸,指腹輕輕碰了碰那條劃傷,疼得程錦繡皺起眉頭。
「還好。」杜曉瑜道:「是新傷,我還來得及幫你恢復。」
「我不要恢復。」程錦繡突然緊張起來,祈求道:「姑娘,求求你讓我毀容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你這條命,我給的。」杜曉瑜看著她,淡淡道:「要讓你毀容還是讓你恢復之前的美麗容顏,那都是我說了算。」
程錦繡咬著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你沒罪,你的臉也沒罪。」杜曉瑜道:「有罪的,是人心,是人性,女人們嫉妒你,男人們想強占你,前者得不到你的美貌,後者得不到你的身體,所以,你在他們眼中就成了所謂的『罪人』。」
程錦繡聽到這裡,忍不住落下淚來,哭著道:「我還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會認為我是錯的,沒想到姑娘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因為我不嫉妒你。」杜曉瑜展顏一笑,「相反的,我覺得你長得很美,看起來賞心悅目,我很喜歡。」
程錦繡臉色微僵,身子瑟縮了一下。
杜曉瑜知道她誤會了,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我沒有特殊癖好,只是單純地欣賞你的美麗。不過呢,當美麗成為一種罪過,你或許該反思,你這一路的不幸與坎坷,除了那些扭曲的人性之外,是否也有自身的原因?」
程錦繡抿唇不語,正是因為覺得自己生得這樣一張皮囊是錯,所以她才會在吃了那麼多苦頭之後毅然決然用頭上的簪子劃傷自己的臉,只為保命。
杜曉瑜見她不答話,冷言道:「你當然有錯,錯在不懂得如何正確保護自己,錯在一開始就軟弱,正因為你的軟弱,致使你的美麗變成了一把利刃,每天都在把你推向痛苦的深淵,所以造成了接下來這一連串的悲劇。」
杜曉瑜其實很清楚,在這種封建迷信的時代,女性地位低下,貞節能壓死人,程錦繡就是其中一個犧牲品,她沒辦法反抗指腹為婚,沒辦法反抗夫家逼婚,更沒辦法反抗村婦的嫉妒、男人們的覬覦以及婆婆的訓斥和鞭打。
可杜曉瑜還是說出了這些指責的話,事實上不是真的要指責程錦繡,只是因為覺得痛心,她從程錦繡身上看到的不是那身能輕易勾起男人慾/望的皮囊,而是作為封建時代女人的悲哀。
程錦繡聞言,又低低哭了起來,「我當時只有十四歲,在娘家的時候,從來沒跟人吵過架鬧過矛盾,等到了婆家,面對村婦的辱罵,男人們淫/邪的目光,我以為只要我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就能避開那些傷害,我以為只要我忍氣吞聲,總有一天她們能因為覺得我可憐而有所收斂,就此放過我,可是直到我被她們揪著頭髮打出那個村子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這位姑娘,你說我太過軟弱,那能不能教教我,對於一個十四歲當瞭望門寡不得不冥婚上門給夫君守節的小姑娘來說,她到底要有多強大才能躲過周圍那麼多的傷害?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聰明人,可我只是想在這世間有那麼一小個角落安身立命,我不求大富大貴,我只想活著,像個正常人一樣的活著,可為什麼不管我到了哪裡,都沒有人願意用正常的眼光看我,女人覺得我是天生的娼婦命,而那些男人,呵……」
杜曉瑜聽著這些話,只覺得字字誅心,哽咽良久,緩緩吐口,「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她穿越過來的時候,十三歲的外殼,三十歲的芯子,再加上有前世跆拳道的底子,因而只要不是專業的練家子,她一般都能應付,所以她從來沒被人這麼欺辱過。
但要用她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一個土生土長的小姑娘,的確是太過刻薄了。
她自己上輩子十四歲的時候,還只是個懵懂青澀的中學生呢,十四歲那年的她要是遇到了這種事,興許還沒有程錦繡這般堅強能活到現在。
程錦繡把自己抱得更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我不怨你,我只恨自己沒用。」
杜曉瑜輕吸口氣,說道:「你跟著我吧,我幫你洗刷冤屈討回公道,如果你願意學,我還可以教你防身術,學會了,以後那些臭男人就誰都不敢輕易近你的身了。」
程錦繡頓時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杜曉瑜,好久才訥訥道:「姑娘剛才說,你要幫我討回公道?」
杜曉瑜頷首,「你娘家和婆家的事,我管不了,但鎮長這裡,我會替你討回公道。」
程錦繡臉上布滿了驚恐,「你也說了,那是鎮長,我們哪有那麼大本事扳倒他?」
杜曉瑜想像著鎮長和他兒子的禽獸行為,眼底漸漸泛出冷意,「辦法是人想的,只要他有缺點,有把柄,那麼我總有辦法讓他在這上面栽個跟頭,一輩子爬不起來。」
杜曉瑜說完,吩咐外頭趕馬車的人,「橘白,調頭,咱們回家。」
程錦繡激動得熱淚盈眶,再一次給杜曉瑜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從今往後給你當牛做馬伺候報答你。」
「我身邊不缺丫鬟。」杜曉瑜道。
程錦繡心下一緊,「那我……」
杜曉瑜看著她,「我只是暫時收留你,等幫你討回公道證明清白,你便找個好人家安生過日子吧!」
程錦繡哭得淚人似的,「我雖然還是處子之身,但因著那一紙休書,早已是下堂棄婦,如何能再嫁得人,姑娘要我去找個好人家,這不是逼著我去死嗎?那我還不如找個地方撞死算了。」
「你才不會那麼容易尋死。」杜曉瑜淡淡睨她一眼,到底鬆了口,「行了,先跟在我身邊,等以後真的有了好去處,我再給你安排,但我是不可能讓你一直留在我身邊為奴為婢的。」
程錦繡不解,「這是為何?」
杜曉瑜抬手示意她起來,「這麼漂亮的小丫鬟,留在身邊,連帶著我也不安全了。」
程錦繡忙道:「那我不恢復容顏就是了。」
「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杜曉瑜嘆氣,「容顏肯定是要恢復的,那是你的本錢,況且你又沒有倚仗著美貌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別人的過錯要你付出毀容的代價,這不公平。」
程錦繡聽著這些話,只覺得滿心震撼。
在她們這種出身寒微的人面前,哪裡有什麼公平可言,過去的種種遭遇,至今歷歷在目,讓她一度以為,自己真的是狐媚托生,所以這輩子註定遭女人嫉恨,男人凌辱。
可是現在有人卻告訴她,那些不是她的錯,而是他們沒人性。
——
昨天在鎮上的遭遇,杜曉瑜回來後誰也沒說,靜娘她們也沒多問,只知道她今天一早出門是因為有事,而今看到杜曉瑜去而復返,靜娘水蘇兩個對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了疑惑。
不多會兒見到杜曉瑜和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子走出來,那陌生女子臉上有一條猙獰的疤痕,像是被利器劃傷,看著都疼。
靜娘上前幾步,還沒問什麼,杜曉瑜就直接介紹,「這位是程錦繡,以後叫她程姑娘,會在我們這裡住一段時日。」
靜娘和水蘇齊齊應聲,「奴婢見過程姑娘。」
程錦繡被人欺壓慣了,以前只有她給人下跪請安的份兒,如今被人這麼行禮對待,一時之間轉換不過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杜曉瑜拉了拉她的衣袖,說道:「這是我跟前伺候的大丫鬟水蘇和貼身嬤嬤靜娘,以後我要是不在,你有什麼難處都可以跟她們說。」
程錦繡訥訥地點了頭,跟著杜曉瑜一起進屋。
杜曉瑜心知程錦繡這滿身的傷也不適合泡澡,索性沒讓人燒熱水,只是讓靜娘取了一套衣裳來給程錦繡換上。
伺候程錦繡穿衣的時候,靜娘瞧見了她身上那大大小小觸目驚心的傷口,嚇得手上一哆嗦,好在並沒在程錦繡跟前失態。
緊跟著,杜曉瑜又給程錦繡臉上的疤痕做了處理,並囑咐了她飲食上要怎麼忌口,平時不能碰些什麼。
做完這一切,杜曉瑜瞧著程錦繡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心知她昨夜沒睡好,便讓水蘇帶著她去客房歇下。
眼瞅著沒人,靜娘這才敢小聲問出口,「姑娘,那個程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啊,她為什麼會傷成那樣?」
杜曉瑜提起這事就唉聲嘆氣的,「是個悲哀的女人。」
靜娘一愣。
杜曉瑜默了片刻便把程錦繡的經歷大致跟靜娘說了一遍。
靜娘果然聽得臉色大變。
杜曉瑜只當她是被嚇的,囑咐道:「我跟你說這些,你可不能告訴其他人,便是水蘇都不行,到底是程姑娘的隱私,傳出去她該沒臉做人了。」
靜娘內心的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靜,這件事,她當然不會出去到處亂嚼舌根,別說是水蘇,就連王爺那邊,她也絕對不能漏風。
想到這裡,靜娘突然嚴肅起來,「既然姑娘說了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那麼姑爺那邊,咱們也別聲張了吧,姑爺到底是男子,聽到這種話不好。」
杜曉瑜覺得,靜娘這個反應怪怪的,可是她說的話卻又沒什麼不對,於是點點頭,「那是當然,我不會告訴阿福哥哥的。」
靜娘努力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緩和下來,可是她發現根本無濟於事,心裡的驚駭還是在不斷地翻滾。
美麗之罪。
程錦繡的事,讓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先皇后的死。
同樣都是因為長得太美而獲罪,只不過,程錦繡遇到了杜曉瑜,遇到了救贖,比先皇后幸運太多。
王爺因為先皇后的死已經痛苦了那麼多年,若是讓他知道程錦繡的來歷和經歷,必定會勾起他對先皇后之死的怨恨,這怨恨一旦積攢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突然爆發,王爺一定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直接沖回京城殺了當今天子——害死先皇后的罪魁禍首。
靜娘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知道王爺此前所有的隱忍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取代晉安帝坐上皇位,已經蟄伏籌謀了那麼多年,絕對不能因為一個小小的程錦繡而壞了全局。
「靜娘,你怎麼了?」
一旁杜曉瑜的聲音傳了過來。
靜娘急急忙忙拉回思緒,「姑娘說什麼?」
杜曉瑜無奈笑道:「我說,讓你去把針線和布料取來,難得今兒有空,我打算給阿福哥哥做衣裳。」
「奴婢這就去。」靜娘至今還有些精神恍惚,轉身去取針線布料。
杜曉瑜看著靜娘的背影,想著平日裡那麼淡定的一個人,今天卻被嚇成這樣,想來是程錦繡的經歷太過駭然了。
她搖搖頭,去了外院找到橘白,吩咐他,「麻煩你再跑一趟鎮上吧,告訴賀二公子,就說程姑娘已經被我帶回來了,讓他不必再找。」
橘白得了吩咐,很快套上馬車去了鎮上。
杜曉瑜再回房間的時候,靜娘已經把針線和布料都放在筐子裡了。
杜曉瑜坐下來,拿起針線開始縫製。
靜娘也坐下來一起,她要給姑娘趕製輕薄一點的衣裳。
繡了一會兒,靜娘忍不住問杜曉瑜,「姑娘真的要為了程姑娘得罪鎮長嗎?」
杜曉瑜道:「一半為了她,一半,是為了我自己。」
靜娘不解。
杜曉瑜停下針線活,眼中迸射出冷意,「桃源鎮有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鎮長,以後鎮民們的日子還能安生嗎?之前我有幾次去鎮上繳稅的時候,鎮長看我的眼神都透著赤裸裸的淫/欲,要不是他曾經在私塾見過我動手的樣子忌憚這一點,恐怕就連我也難逃他的毒手,這次程錦繡的事,不過是剛好給了我一個契機,讓我能好好出口惡氣,懲治懲治那對禽獸不如的父子罷了。」
靜娘聽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破口罵道:「那天殺的浪驢公,竟敢把主意打到姑娘頭上來了,這件事絕對不能姑息!」
「靜娘,你小點兒聲。」杜曉瑜「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別讓這事兒傳入阿福哥哥的耳朵里,縱使不會說話,他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也要尊嚴的,要真知道了,不定得多生氣呢,這件事,我想自己悄悄處理了。」
靜娘還是有些擔憂,「可那是鎮長,姑娘能有把握嗎?」
「所以我要好好斟酌一下啊!」杜曉瑜道:「有回我去鎮上的時候聽人說,以後都不設里正了,每個村選一個村長出來管著各自村裡的事,我便琢磨著,要是能把鎮長擼下來換爹上去,那將來咱們辦事可就方便多了。」
大魏朝以前的制度,八十戶為一里,設里長,也就是里正,而白頭村不過二三十戶人家,丁里正管的是白頭村,李家村和芍藥村這三個村子,因為經常有雞毛蒜皮的小事找上門要他做主,很多時候不能過分苛責得罪了人,又得必須追究一下給人交代,所以多年來磨練成了如今那副性子。
杜曉瑜覺得丁里正雖然怕事,但內心到底是個正直的人,也還算有點骨氣,擔任鎮長綽綽有餘,起碼比現在那個禽獸鎮長好太多了。
里正,也就是里長,是為以前舊制度下的一個小吏,那時候除了里長,還有亭長保長這樣的劃分,而現在逐漸出現了「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的說法,也就是朝廷對於地方的管理只到縣級,不會再往下面延伸了,什麼亭長保長這樣的朝廷小吏,逐漸撤了,縣以下的管理完全靠宗族自治,於是出現了鎮長,丁里正基本是被架空的。
杜曉瑜擔心「里正」突然有一天會真的不存在。
雖然憑著丁里正多年積攢下來的威望,到時候弄個村長噹噹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杜曉瑜並不滿足於此,村長有什麼好當的,要就直接擼了鎮長換上自己人,反正她這小地主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再加上丁家祖上是讀書人,又出了丁文志這個有能耐的大才子,也是實打實的鄉紳了,到時候自己再使點銀子,鎮長之位便十拿九穩了。
靜娘見杜曉瑜這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姑娘心中想必已經有了成算,便不再多問。
私下裡去見傅涼梟的時候,靜娘只是告訴他,程錦繡是姑娘半路上遇到救回來的,關於程錦繡的經歷,她一個字都沒提及,傅涼梟自然也不會主動去追問。
眼見著瞞過主子,靜娘心中大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