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段濯仙逝,勸離(一更)
「娘娘,天寒,您不能在外面久待。」青嬤嬤過來勸道。
霓裳抬起頭,用手遮擋著眼睛,眯著眼從指縫間看天上光線不太強烈的陽光。
「外面多好啊,能見到太陽。」她輕聲嘆。
當了將近二十年不能見天日的「幕後人」,一朝有幸重生,她只想好好感受一下光明正大站在太陽底下的滋味。
青嬤嬤覺得自家主子自打醒來之後,骨子裡隱隱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明明外表那麼病弱的人,言行之間卻讓人覺得可怕,這種感覺太毛骨悚然了。
見她不想進去,青嬤嬤便轉身去搬了個舒適的座椅來給她坐下,又往她腿上蓋了小毯子。
旁邊一盆綠梅開得正好,霓裳靠在椅背上,呼吸著宮苑裡的新鮮空氣,感受著重生的陌生與喜悅。
她曬了好久的太陽,直到冷風起,青嬤嬤再來勸,她才受不住嘮叨,勉強算聽話地挪了進去。
——
下晌的時候,青嬤嬤進來說:「娘娘,楚王殿下和楚王妃帶著小公子來看您了。」
躺在軟榻上看書的霓裳聽罷,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她深吸口氣,坐正身子,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很平靜,「快快有請。」
杜曉瑜傅涼梟進門的時候,就看到慧貴妃坐在榻上,面帶笑意。
「兒臣給母妃請安。」夫妻二人齊齊道。
「梟兒,把小離憂抱來我看看。」霓裳強壓下心頭相認的那股衝動,緩緩道。
傅涼梟從杜曉瑜手中接過孩子,慢慢走近慧貴妃,又仔細看了她一眼,「方才在慈寧宮,太后說母妃暈倒了,太醫來過沒,是怎麼回事?」
霓裳沒聽到傅涼梟的話,她的目光落在他俊美絕倫的面容上。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因為迫不得已,在他五歲那年不得不狠下心離開他獨自去了九仙山開始復仇計劃,哪怕在後來的十多年裡偶爾也有接觸,但都是她喬裝打扮過,遠遠地看上他一眼,而他從來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如今終於有機會光明正大地面對親生兒子了,霓裳心裡像是有千百種滋味糅合在一起,複雜難言。
「母妃?」見慧貴妃恍惚,傅涼梟又低低喚了一聲。
霓裳回過神來,笑道:「你看我,一時沒注意就走了神。」
說完,從傅涼梟手裡抱過傅離憂,然後快速垂下腦袋,逗弄著懷裡的小孫子。
傅涼梟看向一旁的青嬤嬤,「太醫怎麼說?」
青嬤嬤如實道:「林太醫說了,如今天寒,娘娘的病情又反覆,要換方子調養。」
杜曉瑜眼眸微閃,她之前給慧貴妃開了桃仁煎,調養了一年明明大有好轉的,為什麼突然要換方子?
難不成,弘順帝並不希望慧貴妃徹底好起來?
傅涼梟也在想這個問題。
慧貴妃為了撫養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被病痛折磨將近二十年,如今他都已經成家了,按理說,慧貴妃沒道理還得繼續病著,以慧貴妃的身子,就算她徹底好了,也不可能再懷上孩子,但弘順帝還是選擇讓她繼續病。
若是換在從前,傅涼梟可能覺得想不通,但如果是現在,那就沒什麼不好理解的。
弘順帝開始偏執了。
現如今的弘順帝,致力於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控制之內。
慧貴妃的「原設定」是病體,那麼如果她好起來,就等同於脫離了他的控制,哪怕慧貴妃好起來對弘順帝一點影響都沒有,他也不允許。
這還只是偏執初期就已經對付到慧貴妃頭上來,難以想像到了後期,他會喪心病狂成什麼樣。
皺皺眉頭,傅涼梟問:「御藥房送來的湯藥,母妃是不是全都喝了?」
霓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喝了。」
傅涼梟本想說什麼,但考慮到下人在場,便有些欲言又止。
霓裳揮手把青嬤嬤等人屏退,看向傅涼梟,「梟兒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傅涼梟壓低聲音,「若是能避開,母妃以後儘量少喝那些湯藥吧,是藥三分毒,何況您一喝就是二十年,就算沒問題,也喝出問題來了。」
雖然這話是對慧貴妃說的,但霓裳還是覺得心裡暖洋洋的,笑著點點頭,「好。」
那眸子裡,溢滿了母性的柔光。
今日的慧貴妃,給傅涼梟一種親近的感覺。
難得她精神好,傅涼梟夫妻二人便一直在鍾粹宮待到宮宴開始。
——
皇覺寺。
慧遠大師正在禪房打坐,手裡的佛珠線突然斷了,所有的佛珠散落掉在地上。
慧遠大師猛地睜開眼,看向空無一物的手,以及還在地上彈跳的佛珠,眉峰緊緊蹙攏來,胸腔急劇起伏,不多會兒,只聽得「噗」一聲,他噴出一口血霧,面色急劇轉白,原本執佛珠的那隻手蜷在一起。
「怎麼會……」慧遠大師難以置信地看向窗外。
外面灑掃的小沙彌聽到動靜,急忙來敲門,「大師,發生什麼事了?」
「無事。」慧遠大師怔怔看著散在地上的佛珠,淡淡應了句。
等小沙彌離開,他急忙站起來,把身上沾了血跡的袈裟換下,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了禪房。
住持大師妙善見他要走,問道:「大師今日剛回寺,又要走嗎?」
「去見一位友人。」慧遠大師道。
妙善住持道:「可我看大師的臉色不太好。」
「友人仙逝,老衲心有所感。」慧遠大師道了聲阿彌陀佛。
妙善大師也跟著阿彌陀佛一聲,不再阻攔了。
慧遠大師下山後先去了江府。
江亦臣今日剛回來,江其佑不在府上,他正在琢磨怎麼勸他娘跟他爹和離,就聽到書童進來說慧遠大師來了。
江亦臣一愣,不是早上入城之後才剛分道揚鑣的嗎?慧遠大師這時候應該在皇覺寺才對,來江家做什麼?
心中雖然疑惑,行動上卻不敢怠慢。
江亦臣很快出去接見慧遠大師。
「大師。」江亦臣單掌豎在胸前,恭敬地稱呼了一聲,「怎麼突然來了府上?」
慧遠大師看著他,問道:「江三公子的心愿可都了了?」
江亦臣搖頭,「我才剛回來,沒來得及。」
「阿彌陀佛。」慧遠大師道:「老衲有個很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
「大師請說。」江亦臣面色微微繃緊。
「你師父他……仙逝了。」慧遠大師道。
「什麼!」江亦臣一瞬間如遭雷擊,呆呆愣在原地,睜圓了眼睛看著慧遠大師,「大師不是在開玩笑吧,師父每天都在念叨著最後一顆藥,沒試藥之前,他怎麼可能有事?」
慧遠大師看向九仙山方向,幽幽道:「或許對他而言,這世間還有比試藥更重要的事。」
江亦臣不能理解,「師父的一生之重,不就是那個人嗎?到底還有什麼事能重過她?」
「沒有。」慧遠大師直接回答。
江亦臣眉頭皺得更深了,「既然沒有,那師父怎麼會……」
明明幾天前他下山的時候都還好好的人,他還在九仙山的時候師父才剛試過藥,到今日為止,下一顆藥還沒煉出來,他不可能是因為試藥而死。
倘若不是,又是因為什麼?
「若是還沒了結心愿,江三公子便留下來吧,否則你隨老衲走,心有牽掛,雜念太多,你師父哪怕是仙逝了,也會不高興的。」
「大師,能否給我一日的時間?」江亦臣懇求道,「過了今晚,我明日一早便跟你走。」
慧遠大師打了個佛語,「老衲不能留,先行一步,待了結心愿,江三公子可自行決定去留。」
江亦臣只好惋惜道:「那我便不請大師進府坐了。」
慧遠大師點點頭,「老衲告辭。」
說完,轉過身朝著城門方向去。
江亦臣看著慧遠大師的背影,狠狠抿了抿唇,轉身直接去找他娘徐氏。
徐氏才剛剛為了江亦臣的歸來喜極而泣,這會兒面上還帶著笑意,就見自家兒子面色發白地走了進來。
「亦臣,來,過來坐。」徐氏一笑,眼角的細紋便越發的明顯。
江亦臣心下一痛,直接跪了下去,「娘,孩兒有個不情之請。」
徐氏被他這陣仗嚇壞了,急忙過來拉他,「突然這麼嚴肅,發生什麼事兒了?」
江亦臣沒起來,仍舊跪著,似乎不敢直面徐氏,低下腦袋道:「娘,你跟我爹和離吧!」
徐氏麵皮一僵,隨後叱道:「你這孩子,被瘋癲道人拐走一年,人也跟著糊塗了不成,我和你爹好好的,怎麼能和離呢?」
「真的好好的嗎?」江亦臣緩緩抬眸,對上徐氏的眼,「娘好好想想,自打你過了門到現在,除了最開初外祖家對爹還有些幫助的時候他待你好過一陣子,之後呢,這漫長的二十多年裡,娘真的覺得自己過得好嗎?」
徐氏身子一晃,往後退了兩步,指著他,「亦臣,你渾說什麼呢?」
江亦臣冷笑一聲,「聽說為了升官發財,他最近還把主意打到妹妹頭上去了,要把她送去給貴人做妾,這樣的爹,我寧願沒有!」
江亦臣一直不苟同他爹為人處世的方式,這一點徐氏一直都知道,但除了這輩子都不參加科舉入仕途的那一句,她從來沒聽過江亦臣放狠話說他爹,如今這還是頭一次。
徐氏覺得,江亦臣怕是在九仙山被那什麼瘋癲道人給影響了。
「亦臣,你先起來,娘請個大夫來給你看看。」
「娘,我沒病。」江亦臣推開徐氏來攙扶他的手,繼續道:「如果娘不跟爹和離,不把妹妹帶出這個家,她早晚會因為爹而淪為權貴們身下的玩物。
娘,你相信我,爹為了升官,已經走火入魔了,現如今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不久的將來,他還會更喪心病狂,沒準,沒準為了利益,他連娘都能……」
「啪——」
江亦臣還沒說完,徐氏的巴掌就落到了他臉上。
徐氏心在滴血,面上卻帶著怒意,「這一巴掌,能不能讓你清醒過來?」
江亦臣捂著紅腫起來的臉頰,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沒病,他很清楚,有病的是他爹江其佑。
「娘,你怎麼打三哥呢?」江亦嘉剛好有事來找徐氏,進門就見到江亦臣跪在地上被她娘打了一巴掌的情形,臉色頓時變了變,急忙飛奔過來要把江亦臣給拉起來。
「三哥,你快起來。」
江亦臣筆直跪著,紋絲不動。
「三哥?」江亦嘉蹙緊眉頭,見江亦臣始終不為所動,只好看向徐氏,問道:「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三哥好不容易回來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怎麼就到非打人不可的地步了?」
徐氏紅著眼,偏過頭去抹了把臉,咬牙切齒地道:「你自己問問他,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江亦嘉蹲下身,看著江亦臣,「三哥……」
不等她問完,江亦臣便自行道:「我讓娘跟爹和離,帶著你離開江家。」
江亦嘉頓時呆住了,「三哥,你、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雖然江亦嘉也痛恨她爹的為人,更痛恨她爹為了攀附權貴,要把她送去給人做妾,可她骨子裡是個重孝道的姑娘,從來沒有過勸離的想法。
況且江亦臣在江亦嘉心裡,從來都是完美無瑕的,她沒想到自己一向敬重的親哥哥竟然一回來就勸爹娘和離。
「小妹,我不希望你去給人做妾。」江亦臣看著江亦嘉,「你本該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人生,為什麼要去給他當墊腳石?」
江亦嘉也不想,「可即便是這樣,你怎麼能勸爹娘和離呢?」
「如果不和離,娘不帶走你,以後你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江亦臣心如刀割,他沒辦法向她們解釋二十年前的事,也沒辦法告訴她們,江其佑體內有蠱蟲,而且蠱蟲已經甦醒在作祟了。現如今的江其佑,誰的話都聽不進去,追名逐利已經成了他瘋狂的執念,蠱蟲會牽引著他,不死不休。
「三哥。」江亦嘉哭出聲來,「是不是有人威脅你?」
三哥是被綁架去了九仙山的,沒準這次回來,真的是受了瘋癲道人的威脅。
「小妹,你信不信三哥?」江亦臣雙目緊緊地看著她。
江亦嘉猶豫了。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信。
可現在,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三哥很陌生,陌生到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若非眼前這張和三哥一模一樣的臉,江亦嘉恐怕會以為跪在地上的這位只是個與江家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不信,對嗎?」江亦臣再一次覺得心痛。
他不是不想花時間向她們證明江其佑的走火入魔,可是九仙山上,師父死了,他想儘快解決完家事回去給師父安葬。
「三哥,你別這樣。」江亦嘉哭道:「有什麼話,咱們起來好好說。」
話完,再一次去拉他。
江亦臣順勢站了起來。
江亦嘉道:「我知道,這一年你在九仙山過得不好,可是沒關係,人回來就好,我和娘都會慢慢彌補你的。」
「小妹。」江亦臣打斷她的話,神情認真而嚴肅,「你願意去給人做妾嗎?」
「不願意。」江亦嘉一邊抹著淚,一邊搖頭。
她要是樂意給人做妾,就不會到現在都還沒嫁出去了。
可是她爹近來真的像瘋了一樣,到處花錢打點,為了她的婚事可謂是「費盡心思」。
明明才剛升了正五品,江亦嘉不明白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不願意的話,你就幫三哥勸勸娘,跟爹和離,否則你早晚都逃不掉給人做妾的下場。」
「可是……」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江亦臣緩緩道:「之前給你們的書信也是我親筆寫的,我沒有受人所迫,是自願留在九仙山的,至於其中的原因,一時半會兒我沒辦法跟你們解釋,但是請娘和妹妹相信我,江家要大難臨頭了,如果娘不趁著這時候跟爹和離,等禍事真的臨門,你們誰也逃不掉的。」
徐氏一聽,又想揚起巴掌打人,可是在對上江亦臣那雙堅定的眸子時,她到底是沒捨得。
「娘,你不同意和離也沒關係,這樣,你帶著妹妹先回雲州外祖家一陣子,隨時跟管家通信,到時候您就知道,我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了。」
江亦嘉也覺得這法子可行,幫著勸徐氏,「娘,咱們就聽三哥的,先去雲州外祖家住一段日子,省得爹最近老是請一些權貴來府上做客,然後趁機把我推薦給他們,娘,我就算出身再不好,寧願找個山野村夫嫁了,也絕對不給人當妾!」
徐氏滿心猶豫。
江亦臣急得不行,「娘,你不能再猶豫了,多在江家待一天,妹妹就多一分危險,孩兒都不求你和離了,只求你能暫時帶著妹妹去雲州避避。」
「娘……」江亦嘉殷切地喊,滿眼祈求。
徐氏猶豫再三,點頭道:「那好,我暫時帶著你妹妹去雲州。」
江亦臣終於鬆口氣。
徐氏和江亦嘉母女倆各自回房收拾好東西。
徐氏去前院找江其佑。
今日上元節,衙門放了假,沒辦公,江其佑正好在家。
「老爺,妾身想帶著亦嘉回雲州一趟。」徐氏把來意說明。
江其佑眉毛一豎,「去雲州做什麼?」
徐氏道:「聽說我娘身體抱恙,想回去看看。」
江其佑面帶厲色,「那你帶著幾個下人去就是了,亦嘉可不能走。」
「老爺!」徐氏抬起頭來,臉色微白。
「靖南公府那邊已經談妥,說願意收了她,人家正在看日子,過不了多久就上門來抬人,她要是跟你走了,到時候我交不出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