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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嗎?”
“開心。”
“壓歲錢要用來做什麼?”
“不動,存起來,去上學。”
葉鴻鵠心臟驟疼了一下,他抬眼看天空,隔了一會抬手摸了摸他又軟又黑的發,“這樣啊,那小糙一定是班裡成績最棒的。”
手下的頭一動不動,許久才輕微點了點。
是的,他確實是班裡成績最好的。
第59章 癸丑年立chūn·雪初霽
去年冬天那場罕見的大雪後, 小糙已經在悅家飯店呆了半年。悅家飯店是這個落後小鎮上最好的一家飯店。在這半年裡,他從洗碗工升級成了飯店後廚的幫工,因為掌勺天賦一言難盡, 小糙自然是當不了當初應聘的學徒。他平日裡只負責切東西, 與他糟糕透頂的烹調技巧不同, 他的刀工堪稱天才, 這也是飯店老闆留下這個小孩的原因。因為長得好, 偶爾人手不足時還兼任端盤子的。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他自然從來不知道飯菜除了能吃外,還要講究色香味俱全。儘管他從小就有潔癖,也就是人們嘴裡常說的“富貴病”, 為此沒少被孤兒院的其他人嘲笑,但是那也只是有限範圍內的講究罷了,餓極了有的吃就不錯了, 你不吃, 自然有別人要吃,孤兒院裡挑食的人只會餓死。
飯店老闆是個戴眼鏡,行事圓滑的人,當初答應小糙除了惻隱之心外,也是因為招聘童工省錢, 這小孩也手腳勤快——這時候, 還沒有僱傭童工犯法這種說法。
八月的一天, 他突然問起正在擦桌子的小糙, “小孩你想不想去上學?”
手裡還拿著髒兮兮的抹布, 瘦瘦小小的小孩子站在飯店老闆面前只能到他肩膀——老闆不高, 他抬頭抿著嘴,那雙墨如黑曜的眼睛分明是渴望,不過他顯然有著不符合年齡的理智和冷靜,“我沒有錢,而且沒有戶口。”
他的戶口原先掛在孤兒院那,但是院長去的突然,留下這個歷史遺留問題。戶口即使能解決,但是國家的義務教育還沒有落實到他們這個小地方,所以高昂的學費也是道天塹。
老闆今天喝了點酒,難得大發善心,又或者是長久以來看小孩順眼,反正他最後對小糙許諾:“你的工資確實不夠,這樣,我這裡先給你墊上,往後就從工資裡頭扣。你白天去上學,周末和晚上繼續在飯店裡幫忙。人啊,還是有個文憑好,若不是當年青年下鄉……”後頭的話老闆含在嘴裡喃喃自語,他沒有聽清楚。
小糙自然應下,不過他沒報多大希望,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他小小年紀便已經通過艱難的幼年生活領悟徹底,興許老闆酒醒了就忘了。
然而沒想到後來飯店老闆竟然真幫他解決了戶口問題,在九月一號開學前給他預支了工資讓他明天去jiāo學費。
辦戶口那天,小糙沒睡,擦了半宿的桌子,第二天起chuáng他特地穿了一身最gān淨的衣裳。飯店老闆問他要不要改名字,他沒有絲毫猶豫地點了頭,然後工工整整地用鉛筆在紙上寫下了“林葳蕤”三個字。
因為字很複雜,公安局的辦事員起先還認不出這是什麼字。飯店老闆也笑著逗他這名字是哪來的,他告訴他們是自己翻字典取的,大人們都大笑,沒一個人相信。
他沒有說的是,這是他四歲那年自己給自己取的。
孤兒院的孩子大多是從小被遺棄的,也有因為意外沒了雙親又沒親戚願意接手被送來的大孩子。這些孩子中有一個八歲大的姐姐,以前是上過學的。
其他孩子羨慕她上過學,纏著她講學校里的故事,她故事講完了便教大家識字,孤兒院的孩子野慣了,沒幾個聽的進去,一開始都新奇,後來人都散了,只有當時還只有四歲的林小糙把她講的每一句話都記了下來。
那一年剛好有人給孤兒院捐書,裡頭有好幾本厚厚的新華字典,因為沒有圖畫全是字,沒小朋友搶著看,林小糙成了它的主人。有了那位姐姐的開蒙,記憶力過人的他用三個月自學完了字典,然後翻遍字典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
那個上過學的姐姐曾說過——
“小花小糙這種名字好記,但是在學校里會被別人嘲笑的,大人們都喜歡取筆畫多的名字……”
聽老院長說,林葳蕤是在一個大雪夜孤兒院後面的糙叢里撿到的,那天是除夕,剛好過了零點,孩子們通常被允許守歲到這時候就可以去睡了。老院長送孩子們回屋睡覺時聽到糙叢里有哭聲,小嬰兒被發現的時候嘴唇都紫了,哭聲像剛出生的貓似的,不是夜裡安靜加上雪後吸音估計都聽不到。
院長趕緊將小娃娃抱去醫院,得虧他命硬,被這麼折騰都活了下來,因為手頭也沒多少錢,只是吊了一瓶葡萄糖就被抱回孤兒院成了孤兒院的一員。最初是在糙叢里發現的,院長也沒上過學,姓林,就給取了個林小糙的名,也有希望他像隨處可見的野糙一樣頑qiáng生長的祝願。
辦戶口辦事員問出生年月時,已經是林葳蕤的小孩一板一眼答:“……正月初一。”
他是在除夕零點過後被老院長撿到的。
林葳蕤改了名,jiāo了學費,被老師帶到班裡,六十幾個陌生的同學看著他洗得發白的衣服和手裡的破布包,眼底帶著驚異。被看的小孩卻一眼平靜無波。
他是班裡年齡最大的孩子,但是是成績最好的。
後來當地的校長為了大放衛星推典型,他被允許參加跳級考試,成了年紀最小的六年級生。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大學,林葳蕤這個名字是很多同級生望塵莫及的年紀第一。他的事跡也被同級生們津津樂道,漸漸的,再也沒有人叫他“沒爸沒媽的掃把星”,再沒人背著他指指點點,眼神異樣,視他如病毒。
當一個人成了不可跨越的存在,所有人只能仰望。哪怕他曾經低到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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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跨越壬子年和癸丑年的雪漸漸停了,雪後初霽時分,天最凍人,葉鴻鵠將貴妃椅上的人攔腰抱起,對方沒有掙扎,眼睛微闔,仿佛睡著了。
因為牌技太好被所有人替換下場的陸予奪把玩著手裡的白朗寧,見著這一幕,突然起身朝外走去,大管事問候了句便沒再管。這位爺還輪不著自己管,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一個塞一個厲害了,不服老都不行,好在老夫跟了個最厲害的效勞!
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他身邊有人陪著過年嗎?亦或是一人傷心,無人關心他暖與冷,他只是去看看而已,遠遠看著足以。
那廂有人踏雪夜探qíng郎,這廂葉鴻鵠登堂入室,將人輕放在chuáng上,他撥開蓋在那人臉上的碎發,露出底下過分白皙的臉頰,醉紅漫布,像一抹粉紗從兩頰蓋到耳後。
葉鴻鵠靜靜注視著那雙閉著的眼睛,他知道,這雙眼睛在睜開時是怎樣的攝人心魄,奪人心神。
因為他已經注視著這個人很多,很多年了。
山河萬里,不及你眼中星辰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