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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酒壺yù喝,忽的斜刺里伸出一隻手,將酒壺奪去。步千洐見機極快反手yù奪,那人是名高大的乞丐,伸手將他一推,步千洐站立不穩,往後摔倒在地。
“原來是個跛子!”那乞丐鄙夷道,舉起酒壺咕嚕嚕開始喝。步千洐嗜酒如命,又哪裡受過這等屈rǔ,見狀不由得大怒,撐著地爬起來,猛的朝乞丐撲過去!
此時正值天明,正是乞丐們一天外出覓食之際。這名乞丐又是個流/氓,冷不丁被步千洐撲倒在地,臉頰吃痛,酒壺也被奪去,怒火中燒。忽咻一個尖哨,便招來了幾名乞丐。
一名乞丐一腳將步千洐踢倒在地,步千洐大怒:“老子……”
另一名乞丐一拳狠狠打在他腰腹,步千洐內力未散,這一拳不甚痛,反倒震得乞丐手掌發麻。眾丐一涌而上,噼里啪啦將步千洐一頓bào打。
乞丐們都不傻,很快便知道踩他手腕腳踝、踢他的臉。他拼命護住傷口,卻也被踢了個鼻青臉腫、鮮血直流。
人越來越多,乞丐們已覺解氣,四散而去。步千洐在地上趴了很久,才慢慢爬起來,拾起拐杖。他踉蹌著走了幾步,行人見到他都四處避讓,他心頭愴然,心想月兒要是見到我這幅模樣,會不會已認不出來了?
這樣痴痴迷迷恍恍惚惚想著,卻也咬著牙,繼續往西北方向去了。
雖已身無分文、手無縛jī之力,但步千洐是個環境越艱險,他越不服輸的人。沒錢吃飯,他便利用軍中所學,在山林間布些陷阱,逮些飛禽走shòu。有時候自己生吃果腹,有時候到集市中賣了換錢,也能勉qiáng維持。
兩個月後,他終於行到了帝京。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來這座大胥最雄偉繁榮的城市,卻是他最辛苦的一次。連日奔波,他已衣衫襤褸骨瘦嶙峋,完全與乞丐無異了。他也不在意,向守城衛兵問清誠王府所在。那士兵轉頭向身旁人笑道:“誠王大婚已有數日,依然廣布善粥,這下好了,附近州縣的乞丐都趕過來了。”
步千洐聞言一怔,先是驚喜,而後是隱隱的……不敢深究。
“誠王娶的是何人?”他終於緩緩問道。
那士兵渾不在意的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來白喝粥?天下皆知,皇帝賜婚,誠王殿下娶的是衛尉顏朴淙大人的獨生女兒顏破月。”又對身旁人道:“前一陣還聽說這顏小姐死了,沒料又尋了回來,改嫁誠王,真是好命。”
身旁那人笑道:“聽說顏小姐貌若天仙,誠王亦十分俊美,真是郎才女貌啊!”
步千洐聽了片刻,慢慢轉身。一時腦子裡竟空dàngdàng的,恍惚只有一個念頭——小容已與破月成婚了?
他這一路歷盡艱辛,卻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只因想著到了帝京,便能見到慕容湛和破月。雖他已是廢人,但深知慕容湛義薄雲天,破月qíng深意重,一心只想與他們團圓。至於破月,他也曾想,自己已無力護她,見了一面,便與她告辭,勿要拖累她一世。
只是他初識qíng滋味,當日熱qíng似火,卻屢生事端,不得不與破月分離,萬般柔qíng衝動化作流水。如今她已近在咫尺,他又隱隱生出些期盼——倘若破月執意要留在我身邊,我又如何狠得下心棄她不顧?
於是豁達間帶著幾分忐忑,支撐著他一路走來。
卻沒料到,小容已與她成婚了。
饒是他熟知二人xingqíng,稍微一想便知其中必有隱qíng。但想到她已嫁入王侯之家,皇帝指婚,要脫身又如何容易?且比起自己,慕容湛實在是好上太多的良配。
他本就有將破月託付給慕容湛的打算,現下更覺得冥冥中自有天註定。只是思及從此與她分離,胸口一堵,一顆滾燙的心,浮浮沉沉的便要冷下去。
片刻後,他心中便有了決定。但終究還是格外不舍他二人,便邁著沉重的步子,低頭往誠王府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已經nüè完了,後面都不nüè了
☆、50
青石長街清冷肅靜,巍峨華麗的誠王府便矗立在巷子盡頭。步千洐剛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攔住。
他不想表露身份,環顧四周,便將目光鎖定在隔著一條巷子的寺廟屋頂上。好在廟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緩緩的、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頂。
終於一覽無遺。
誠王府占地並不廣,但如此俯瞰下去,卻也是個綠意蔥蔥、jīng致清淨的所在。他站在初chūn的寒氣里,望著誠王府的朱紅大門,想著破月和小容已成為一對夫妻,隱隱的,竟覺得這是極好的,也是……鈍痛的。
正出神間,忽見一輛馬車,自巷首緩緩駛入。那馬車金頂雪綢,華美異常。二十餘名護衛鞍前馬後,嚴整肅然。步千洐心裡咯噔一下,屏氣凝神。
馬車在王府門口停穩,墨色垂簾緩緩掀起。一個高挑頎長的男子先走了下來。只見他頭戴墨色卷梁冠、身著雪領紫紅銀紋三爪蟒袍,長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誰?
步千洐從未見過他如此穿戴,只覺得他神色清肅、面沉如水,渾身上下都透著種陌生的貴氣和凜然。
一旁侍從上前想要幫他攏起車簾,他卻擺擺手,一手挑起垂簾,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馬車裡伸出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渾身一顫,便見一宮裝麗人矮身而出,扶著慕容湛的手下了馬車。此時已近巳時,日光清亮、藍天碧透。而那宮裝麗人微一側臉,清黑的長眉、如墨明眸,幾近蒼白的臉色,疏離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數月的顏破月?
步千洐身在屋頂,這一失神身子前傾,差點摔下。他定了定神,穩住身子,再抬頭望去。他目力極好,遠遠只見慕容湛說了句什麼,破月笑了,如雪容顏便若嬌花盛開。她款款步入大門,而慕容湛在她身後呆立了片刻,竟似望著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後,才快步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
朱漆大門徐徐合上,仿佛將傳說中的誠王府,與塵世間的一切都隔開。
步千洐在屋頂呆呆立了許久,這才爬下屋頂,走出寺廟。與誠王巷的清冷不同,這條長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覺日光晃眼、人cháo洶湧。
他想,無妨,總是了了一樁心事。
便這樣渾渾然,明明沒有方向,卻不知不覺走出了東城門。
這幾日臨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幾日未進水米,他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來越沉重,卻不覺腹中飢餓。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腳下農家炊煙繚繚、農田嫩綠。山頂上寒意清雋,四月間,竟還有冬日積雪未化。步千洐望著那純淨的雪色,一時竟是痴了。想也沒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層雪,胡亂的堆起了雪人。片刻後,卻只得一個小小的雪胖子,歪頭歪腦,甚為拙劣。
“月兒……這是你啊……”他將雪人捧在掌心,只覺得陣陣淚意湧上眼眶。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輕輕搭在慕容湛修長如玉的手上,那麼登對,那麼令人寬慰,也那麼刺目。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著,抱著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許是一日,也許只是一刻。
他只知道,艷陽高照,他卻發冷,全身瑟瑟發抖。一睜眼,他看到掌中殘雪,剎那竟難過得不能自已。
“你來這裡,是尋死嗎?”
一道極難聽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人把喉嚨扯成了兩半,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步千洐雖四肢俱廢,內力尚在。然而這人上得山來,竟沒叫他聽得半點動靜,不由得一驚,一轉身,更是吃驚。
菜農。
清心教的菜農,身材高大,滿臉溝壑與疤痕,靜靜站在他身後。
“不,我不會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輕賤?”
菜農老人卻繼續問:“即使手腳筋被挑,成為廢人,也不想死嗎?”
“武功被廢,是我技不如人。回東路軍做個伙夫,也是報國,為何要死?”
“你豁出xing命保護那女子,她卻與旁人成親,你也不想死?”
“我護她是因為憐惜她愛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歸宿,我自為她歡喜。今後我還能默默守她一世,為何要死?”
老人沉默不語。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讓你來追殺我的?動手吧。大丈夫死則死矣,若想叫我改變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萬萬不能的。”
老人忽的微微一笑,因他相貌醜陋,這一笑,便顯得愈發的猙獰難看。可步千洐望著他臉上唯一完好的澄黑雙眸,竟從中看到幾分豪氣?
“她xing子任xing古怪,對你……是做得過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終是長輩,你不能罵她老妖婆。否則她更加不喜歡你。”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銳亮。步千洐忽的明白過來,眼前不是渾身惡臭相貌醜陋的菜農,而是一位深不可測的武林前輩。
老人忽的嘆了口氣道:“冥冥中自有註定。”話音未落,抬掌猛的朝身旁一塊巨石擊落。
掌風過處,寂寂無聲。
巨石紋絲不動。
他收掌而立,負手垂眸。
慢慢的,一道裂痕從巨石中部脆斷。
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粗粗細細的裂紋,如花枝般在巨石上盛開,漸漸爬滿整個巨石表面。最後,在步千洐暗驚的視線里,整塊巨石仿佛終不能承受內里滔天般的力量,砰然脆開,竟化作千千萬萬碎石屑,炸裂在地。
步千洐一眼便看出這一掌的驚世駭俗。力道之剛猛、後勁之綿長、收發之自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顏朴淙楊修苦之流,亦不可同日而語。
老人微笑望著他:“十六年前,我同你一樣,被人廢掉手腳筋,丟下懸崖。幸得高人相助,易筋接脈,重拾武藝。靳斷鴻是君和國人,已不是我大胥子民。你改投他派,不算rǔ師。你我二人相遇,實是奇緣——我上哪兒去找一個筋脈俱斷卻又天分極高的弟子,傳承我一身武藝?步千洐,你願不願拜我為師?”
步千洐見他掌法神奇,早已心癢。聽他所言,又驚又喜,但還有一絲疑慮:“我可以拜你為師,但今後你若想讓我做不忠不義之事,那我寧願做個伙夫。”
那老人哈哈大笑,剎那聲震群山、數鳥驚飛:“傻小子,你救人是無所求;我教你,亦是無所求。學成之後,你要去哪裡,要gān什麼,與我沒半點gān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如此,你放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