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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間廢廟了。
「阿彌,這地方簡陋,要委屈你在這裡呆上幾日。這些吃食你留著,明日我和六叔再來看你。待思雨成親後,六叔會帶你回雲谷,那裡很安全,還有許多小夥伴陪你讀書認字學道理,我也會拜託我爹娘照顧你,畢竟你可是我第一個徒弟。」霍錦驍把他送到廟裡,將廢廟稍作打掃,撿來乾草鋪好床,又仔細交代一番,這才同他告別。
話音才落,霍錦驍就發現自己的袖口被他扯住。
巫少彌低著頭,骨節握得發白。
「我不要跟著別人,你會回來嗎?」
「會回來的,我可是你師父,不會丟下你。你在這裡要好生練我教你的武功,等我回來了考校你。」霍錦驍柔聲安慰他。
巫少彌手微松,霍錦驍往外邁了半步,他的手忽又攥緊將她拉住。
她轉頭,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也是這般攥著東辭衣角,和他走過深山曲徑、長街深巷,每每分別,她也總不肯鬆手。
「阿彌……」她輕嘆,並無不耐,待要再勸,他的手已然鬆開。
「我在這裡等你。」他退到漆色斑駁的神龕下,人被陰影籠罩。
霍錦驍看了他兩眼,狠下心轉身掠出廢廟。
也許在所有分別之中,被留在原地的人,註定更難踏出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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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廢廟時已是金烏半垂,銀鉤淺掛,日月同臨。霍錦驍施展輕功一路疾掠,她小小的傷心很快被拋到腦後。想到晚上能吃著孟坤嬸燒的飯菜,和孟思雨說些體己話,陪六叔說幾段書,和孟昭安搶西瓜,她的心就已經飛了起來。
天色慢慢暗透,連最後的夕陽餘暉都消失不見,只留清淺月光將四周照出無數陰影,海浪聲掠耳而過,越發清晰。
到了村口田梗上時,霍錦驍忽然間察覺不對勁。
太安靜了。
這個時間應該是村里各家各戶用完晚飯,拿著大大的蒲葉扇子到屋外納涼說話,消散一日疲憊的時間,孩子們會聚在村中的大榕樹下玩鬧,不該像今日這般安靜。
靜得……竟連一絲光芒都沒有?
她停了腳步,站在村口的石牌坊下,忽覺海風冷得徹骨。
「阿嚏。」她很小聲地打了個噴嚏,海風的鹹味里夾雜著一股讓人發怵的氣味。
腥且甜,像銅鏽。
屬於血和死亡。
她的五感比一般人要靈敏,這氣味讓她很不舒服,如同一雙無形大掌突然掐住喉嚨。她蹙緊眉頭,輕輕躍到最近的房子屋頂上,貓下腰縱躍幾番,無聲無息落到古鐘樓上。
鐘樓在村子中央,是村中最高的樓。
霍錦驍及目四望,村中黑燈瞎火,半點燭火都沒有,宛如死城鬼村,只有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催人作嘔。
不祥之感愈發強烈,她從鐘樓上躍下,似蝙蝠般掠向孟坤家。只是還未到孟坤家,她就已看到數人橫伏在路中央,而越往前,倒下的人越多,從鐘樓往海邊方向一路過去。
觸目驚心。
鐘樓乃是村民集會之地,每有急事發生,村長便會敲響此鍾號令村民,看這方向應該是村民集中之後往海邊去。霍錦驍落地,蹲到其中幾個人身邊,將人逐一翻轉。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她出村之前其中一人還來過孟家聽她說書,送了她兩壇酒。記憶仍舊鮮活,可眼前的身體卻已冰冷,衣上血色乾涸,和巷間白壁上的污痕一樣,大片大片,似壓天陰影。
霍錦驍驚怒急痛,拔腿就往孟坤家跑。
一路上,全是村民屍體,村民們死時手裡都還拿著棍棒鐵器,仿佛以此為武器。路兩邊的屋子已被搜得凌亂不堪,隨手推開一扇門,就能看到老人、女人或孩子的屍體,驚懼的表情、逃之不及的姿勢,甚至於有女人被撕裳裂衣,裸/裎著伏在家中床榻桌上,未能瞑目。
「小阿勇……」
總喊她仙女姐姐,嚷著長大要娶她的孩子倒在自家院中的瓜棚下,手往前摳著土,掙扎著想要逃跑,身體已然僵硬。
霍錦驍捂著唇,腦中空白一片。
血腥味濃得像要鑽進心肺、染入骨髓,天際銀月清鉤似鬼魅獰笑,扯著心臟,一下下的戳。孟坤家在村路盡頭,孤零零的模樣,圍在院子前的竹籬笆已被踏平,孟坤倒在自家門口,一身的血,手裡劈柴的刀還攥得死緊,孟奶奶倒在井邊,孟嬸抱著昭安一起躺在血泊里……
月色之下,全是充滿驚恐卻已僵硬的臉。
從進村到現在,她沒看到一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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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坤家再過去些,是片沙灘,漲潮也淹不到那裡。浩瀚大海詭譎難測,縱然無風無雨,也叫人心生敬畏,如天穹倒扣於地。浪涌陣陣,像三弦奏出的蒼涼樂音,如泣如訴。
淫/聲浪/語的歡笑揉在浪濤拍岸聲中,篝火沖天,將沙灘上的人印得滿面紅光。
數十個壯實大漢圍在篝火旁舉著刀刃飲酒作樂,四周堆滿從村民家裡搶來的箱籠,稍遠些的海面上泊著幾艘船,船上火光點點,似在應和岸上的人。
地上鋪著巨大氈布,有人拎著褲頭從布上站起。這人光著膀子,肩上紋著兇悍的海鷹刺青,身材壯實,肌肉遒勁,方臉闊額,一對倒三角眼充滿陰鷙。
他三兩下系好褲子,伸手抹抹下巴,沖旁人道:「什麼十里八鄉的美人,我呸,味道還不如館裡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