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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未歸。
「如果他回來了,你派人去醫館送個信,這兩日我會在那邊。」霍錦驍匆匆交代一聲又離開碼頭。
天已透亮,厚雲散去,露出湛藍如洗的碧空。
霍錦驍又去了梁家。
梁家一點動靜都沒有。曲夢枝是梁同康最寵愛的女人,又幫梁同康打理著梁家諸多重要事宜,可算是梁同康的左膀右臂,她失蹤或是死亡,梁家都不該毫無動靜。不過梁家最近焦頭爛額,一個曲夢枝在梁家人心裡恐怕也比不上樑家老宅那十多條人命,此時無人出聲倒也不奇怪。
她只想知道祁望有沒把人送回梁家而已。
正琢磨著,梁家大門忽然打開,梁同康被梁俊毅攙扶著出來。邁過門檻後,梁同康就甩開梁俊毅的手,站在石階上盯著家門前的石板道恍恍惚惚地向遠處看。霍錦驍見過他病痛時灰暗的模樣,但都沒今日這般……蒼老。
對,就是蒼老。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像雄鷹落羽斷翅,也像滄海枯竭乾涸,那種衰老的殘酷突然就都浮現得淋漓盡致。
梁俊毅將門口守的人喚過來吩咐幾句又將人遣散,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著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艱難,慢慢進了宅子,大門緩緩闔上,只留一雙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來,隨著門的間隙漸漸消失。
虎去狼盡,都是殘光。
霍錦驍在梁家外又站了一會,眼見梁宅之外守的護衛全都撤去,一個不留。她猜不透其間發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無動靜,她只能轉身離去。
祁望沒來過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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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找祁望找了三天,碼頭回去過幾次,梁府也盯過幾回,都沒找著祁望,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將塵事撒手不理,跟著曲夢枝一起走了。
她沒辦法,還是東辭給她提了醒。
祁望抱著曲夢枝的屍體能去哪裡?人死都要入土為安,需要墳塋棺木碑石……她去石潭港幾家最好的棺材鋪一問,就問出了祁望下落。
石潭港的七星山,抱水銜峰,明堂向海,一片開闊,是墓葬的好地方。祁望定的棺材和碑石都運到七星山的山頭,棺材是好的,碑石卻是空的。
霍錦驍打聽到他的下落已是第五天,大清早就上了七星山。露水深重,山路還是濕的。她跑得急,裙擺蹭到泥也不管不顧。總算是功夫不負苦心人,她在峰頭看到了祁望。
墓已建好,沒有什麼儀式,蓋棺封釘,葬入穴中,埋土十分,成了饅頭包子。墓兩邊對襯種了幾株松柏,松柏長青,似鬼將陰護亡魂。墳頭前的草已鏟空,鋪好石板,放著奠酒香燭果品,還有成疊壓在石頭下的紙錢,再遠一些放著紙馬紙人,安安靜靜陪著墓里亡魂,墓前生魂。
祁望坐在剛立好的石碑前,正用毛筆醮了紅漆描碑上的字。
他穿素白的衣袍,低眉垂目,像一峰清冷的雪,無聲無息。
霍錦驍緩了步伐,走到墓前,抽了三根香在燭火上點燃,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將香插/入爐中,方湊到祁望身邊。
石碑上的字,是祁望的筆跡,他親手刻的。
紅漆如血,寫著先室夢枝云云,落款是他的名字,沒留曲夢枝自己的姓,卻冠了他的姓。
他這是……以妻子之名葬下了曲夢枝。
一時間,霍錦驍百感交加,隻字難吐。
第一遍漆干透,祁望復又刷第二遍漆。
曲夢枝一世孤苦,死時不願留姓名於世,他卻捨不得她去了黃泉還要做無名遊魂,便將自己的姓冠她名前,也算了卻自己與曲夢枝十多年前一場姻緣際遇。
他們有過婚約,她本就該是他的妻子,生前未能遂願,死後總要如意。九泉之下若曲家祖宗不肯庇護,也還有他祁家的先祖收留她,不至死後與生前一般都孤苦無依。
「多謝你上的這柱香。她從前也愛熱鬧,死時卻寂寞如斯,只有我陪她說兩句話。」祁望刷完第二遍漆,等漆乾的間隙終於開口。
霍錦驍聽他語氣平和,已然接受曲夢枝的離去。她還沒見過像那天夜裡那般瘋狂的祁望,心裡正擔心,如今一見心頭稍松。
「你一直在這裡陪曲……陪夢枝姐?」本要說曲夫人,轉念一想那碑文,她改了口。
「她活的時候,其實我不太想和她說話。」祁望答非所問。
每次看到曲夢枝,他就要想起過去,她也會提,明里暗裡地提,他心裡是厭煩的。如今她走了,他才看明白,她三番四次提及兩人最痛苦的往事,是怕他忘記過去,本來這世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守著這段痛苦,如果他忘了,她就剩下一個人。現在她走了,報應到他頭上,他就像從前的曲夢枝,一個人死守舊事,像孤伶伶站在黑夜裡的迷途之人,沒有方向,只能前行,孤獨至極。
「現在我倒很想與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不過她不會回應我了。」祁望看著碑上的名字,想曲夢枝的模樣,才幾天而已,她的容顏似乎就有些模糊。
他真不是東西,忘得這麼快。
從前的孤獨是假的,因為不論如何,他都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曲夢枝,從今往後,孤獨成真。
霍錦驍不知自己能勸什麼,每段傷痛不曾親歷,便難以共鳴,所有消逝的時光,後來者都無法插/足,否則曲夢枝就不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