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頁
雲鬟道:“是。請聖上恕罪。”
趙世眼神變幻,看了她一會兒,忽道:“你總是來來回回,何其麻煩,不如……就從即日起,你且暫在宮中住著罷。”
雲鬟本是照例來參見皇帝,哪裡能想到會冒出如此一句。
連王治也吃了一驚,看看雲鬟,又看趙世,似要勸阻,又不敢出聲。
雲鬟自不qíng願如此,又不能直言拒絕,便道:“這似於禮不合,還請聖上見諒,我……”
趙世道:“你不願意?”
這話卻怎麼回答?皇帝親口叫留宮中,卻是天大的榮耀,且趙世的語氣有些不悅。
對上趙世yīn鷙隱隱的目光,雲鬟轉念:“既然聖上格外恩典,小民只謝主隆恩就是了。”
趙世似如釋重負,呵呵一笑:“好。這樣兒朕才喜歡。起來吧。”
打量她起身,趙世眼中的寒意逐漸退去:“聽說靜王將那個薛君生保出了監察院,如今正住在你府里?”
雲鬟道:“是。”
趙世淡淡道:“倒也罷了,不過是個戲子,到底身子骨弱,如果死在了牢獄裡,你心裡必然不痛快,呵呵。”
聽著皇帝輕描淡寫的話,身上微有些冷。
趙世又略說幾句,復犯了困:“你且去,辦完了事兒便回來。”
將出寢殿的時候,王治跟了出來,叫道:“謝主事?”
雲鬟回身行禮:“公公,我已經不在刑部了,哪裡敢當。”
王治揣著手笑道:“雖然不在刑部,卻仍是昔日那個架勢呢。叫一聲兒也不算什麼,不過是個稱呼罷了。”
雲鬟不知他是何意,便只垂首稱是。
王治瞄著她沉靜之色,說道:“這幾日皇上的病症越發有些重了,今兒讓主事留在宮中住,倒也是好。”
雲鬟道:“公公所說的病症是指的什麼?”
王治道:“這話,我也只對你說,自從太子……走了後,聖上便難以安枕,起初還沒別的事兒,只是夜裡時常做些噩夢醒來罷了,近幾日來,卻說自己恍惚能看見人……昨兒晚上醒來,硬說太子殿下在chuáng頭跪著叫他……”
雲鬟屏息,王治嘆道:“先前皇太孫在的時候,時常進來解悶兒逗趣,如今一個都不在跟前兒,且又有了心病,所以老奴擔心……幸而主事留在宮內了,以後也算是有個照應。主事便儘快告訴隨行的人一聲兒,叫家裡不必巴望憂慮,我也立刻給你安置住處了。”
雲鬟並不多話,只仍安靜回答道:“是,多謝公公提點。”
王治又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是了,才下過雪,地上滑,多帶幾個人跟隨著。”
果然又叫了幾個內侍來,道:“好好兒跟著謝主事,若有半點意外,留神腦袋。”
王治抽身而回,幾個內侍圍著雲鬟,便送她先往含章殿去。
其中一個小內侍,因跟雲鬟有些相熟,便大膽問道:“謝主事,先前已經去過好幾回了,如何還是要去呢?”
經歷過那一夜的大部分宮人,幾乎都給皇帝撲殺殆盡,這些都是新調過來的,故而竟不知那夜的真相。
雲鬟笑笑不答。那內侍見其他人都跟在後面,便低聲道:“難為主事只往那邊兒跑,可知底下有人偷偷說,那宮內還時常鬧鬼呢。”
雲鬟這才問道:“鬧鬼?”
內侍點點頭:“說不清,只說有一天晚上,看見有個黑影……不過王公公不許我們私下嚼舌呢。”心有餘悸地停了口。
不多時來至含章殿,因太子妃死在此處,這殿內便少有人踏足。才進殿門,便有一股yīn冷氣息撲面而來,叫人周身寒徹。
幾個陪同的內侍不約而同流露為難之色,雲鬟會意,吩咐道:“勞煩幾位公公,便在這兒等著我就是了。”
幾人如蒙大赦,原先那內侍有些擔憂:“主事一個人可使得?”
雲鬟點頭,雲淡風輕地舉步往內。
幾人在背後看著,便道:“這謝主事看著斯斯文文地,不料竟這般膽氣正。”
又有說道:“也不看看是哪裡出來的,當初在刑部當差的時候,可是白尚書手底頭一號得力的人物呢。俗話說:qiáng將手下無弱兵。有白尚書那樣的人物,手裡調教出來的,又怎麼會是尋常之人呢?”
不提幾個人在門口竊竊私語,只說雲鬟獨自一個往內而行,且走且回想當夜含章殿內那些宮女內侍們的口供。
每走一步,每到一處,所回憶的供述便跟眼前相合。剎那間,就如同從白晝回到那驚魂一夜。
而原本空曠死寂的含章殿,慢慢地人影憧憧。
好像時光又回到了事發的那夜。
帶著cháo寒之意的秋風從殿外chuī進來,燭光搖曳,門口處,是四個宮女跟四個內侍,分兩列站立。
其中一名宮女抬頭,供述說道:“太子跟太子妃在殿內說話,我們便守在殿門口,並沒有看見任何人出入。”
另一個說道:“就是風有些大,把門口的蠟燭都chuī熄了兩根。”
果然,幾個宮人因不堪風chuī,或閉眼,或抬袖子遮住臉。
雲鬟環顧周遭,復往內而行,裡頭,是太子妃貼身的四名婢女,兩名嬤嬤。因趙莊在,故而都在外面一重伺候。
一名嬤嬤抬頭道:“我們在外頭,隱隱地聽見太子妃似是在擔心皇太孫……殿下安撫了兩句,我們就不敢聽了。”
另一名木然垂首,面容半隱在暗影里。
旁側東宮的侍女道:“後來,就是宮內的小李子過來,叫了太子出去。”
雲鬟止步,果然見一名小內侍,從外進來,那侍女攔著問道:“gān什麼?太子跟太子妃說話呢。”
小李子道:“我有要緊急事要跟太子殿下稟明。”
當即放他入內,趙莊回頭聽了,便別了太子妃,隨著他往外而去。
——這名負責來傳信的小李子,後來被拿下,審訊,又被用了刑。
但不管是誰審問,就算面對白樘,小李子卻始終堅稱:“太子殿下向來對我們是最好的,故而我看聖上將皇太孫召了去,便大膽偷偷地來給太子報信兒,本是好心,又怎會想到……此事跟我毫無關係。”
這一會兒,雲鬟站在原地,凝眸看著趙莊,見他一步一步往那黑暗若深淵的殿外而行,風從外頭狂嘯而入,趙莊舉手在眼前遮了一遮。
雲鬟看著他的動作,心頭大痛,幾乎就想出聲叫住他,讓他不要去。
然而……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莊,一步步出了含章殿。
雲鬟不禁紅著雙眼。
這一幕宛若“送別”的場景,她每一次來,都會回憶一次,每一次的回憶,卻都讓心頭絞痛難忍。但是卻不得不去想,而且要想的更加仔細。
又一次看著趙莊活生生地從眼前消失,雲鬟後退一步,靠在柱子上,微微平息又生微瀾的心緒。
半晌,她才復又睜開雙眸。
此時,殿內的qíng形已經變了。
因趙莊離開,太子妃一個人留在室內,伺候她的一名蔡嬤嬤因放心不下,便進來探看。至於說些什麼,雲鬟卻不知道了。
只因據其他人供述,在太子妃出了意外,趙黼回來查看然後失了自控後……大開殺戒後,死了幾個宮女內侍,這蔡嬤嬤也在其中。
只是蔡嬤嬤出來後不久,皇帝那邊兒就派了人來詢問,眾人不明所以,誰知入內查看的時候,才發現太子妃躺在榻上,竟已經沒了聲息。
後經查驗,乃是被人用重手法點了死xué,錯眼的功夫便會置人於死地,故而外間的人都不知是何時發生的。
雲鬟舉手按在胸口,每一次她想到這一節,心中都隱隱地覺著異樣,只是卻想不通到底是怎麼。
正在苦苦思索,忽地聽見輕微腳步聲響,雲鬟本以為是內侍們放心不下,進來查看,便道:“我在這裡,並無妨礙。”
話音剛落,便見有一人走了進來,目光相對,雲鬟隱隱震動,無意識地脊背有些僵直。
原來這來人,竟不是內侍,而是白樘。
只見他身著官服,那濃濃烈烈地紅,在這般冷清死寂的殿閣里顯得格外打眼,可也正是因為他的出現,這原本叫人心頭髮寒的廢殿,那yīn郁之意竟無端消散了大半兒。
微微一怔之下,雲鬟忙舉手行禮:“參見尚書大人。”
白樘淡掃她一眼,道:“不必多禮,我也是來查看現場的。”
雲鬟垂首的光景,便想起在謝府裡頭,薛君生教導的話。
當即又端直了肩膀,反覆呼吸,以舒緩心境。
白樘正打量別處,忽地回眸掃過來,便道:“你怎麼了?”
雲鬟忙又垂首:“並沒什麼。”
白樘凝視她片刻,問道:“我方才聽王公公說,聖上有意留你在宮中?”
雲鬟點了點頭:“是。”
白樘yù言又止,當即不再看她,只走開了幾步。
雲鬟復又微微吐納,卻聽白樘道:“前兒你去刑部問我……那夜發生的事……”
當時白樘因問起她前世到底是何qíng態,雲鬟無法回答有關她,趙黼,以及白樘的相關,故而惹了白樘不喜,雲鬟見他周身散發著拒人千里的冷意,也無心再打聽那夜的qíng形,便灰灰地告退了。
如今聽他又說起來,才道:“是。”
白樘背對著她,看不清臉色,雲鬟卻仿佛聽見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正不知他要如何,白樘終於道:“你隨我來。”他舉步往外而行。
雲鬟一怔之下,忙跟上,白樘眼見將走到殿門口處,便止步回身道:“你且住。”雲鬟停住腳步,只端詳他的意思。
白樘目光移動,復在周圍打量了會兒,道:“那夜我原本陪著殿下去了太醫院,後來他聽聞太子妃有事,便先行回來,我畢竟慢了一步,趕到的時候,已經無法收場。”
白樘雖不如雲鬟自有天賦,但因從事刑獄,記憶也自qiáng於常人,當即便指點道:“我進門的時候,正殿下向著聖上擲了一把刀,我舉手拍開,那刀沒入此處。”
手指謝謝一抬,雲鬟看去,果然見門口牆邊兒的紅柱上有一道深深地刀痕。
白樘復說道:“當時地上已經有多人死傷,厲統領跟兩名侍衛擋住了殿下,其他眾人將聖上圍在中間兒……”蹙眉又細想想,“有幾個宮女太監,縮在這邊角落裡。”他點了點右手側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