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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嬤嬤見她定定怔怔地,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是自個兒先前話說的狠了些,她心裡不受用了。

    林嬤嬤便走到跟前兒,把果子放下,方道:“這杏子跟甜瓜是昨兒莊客送來的,很是新鮮,先前在井水裡湃著,這會兒暑熱上來了,正好吃幾個解暑。”

    雲鬟正凝神細想,竟沒聽見,林嬤嬤又叫了兩聲,才見她回過神來。

    林嬤嬤覷著臉色問道:“是怎麼了?我叫這半天不言語?”

    雲鬟扭頭看她一眼:“沒什麼……”

    林嬤嬤見她眼神飄忽,心不在焉,自個兒越發不安,便溫聲道:“既然無事,且把這書放一放,過來吃果子罷。”說著,便絞了濕帕子要給她擦手。

    雲鬟待要把那本書收起來,林嬤嬤已經先抽了過去,竟擱在旁邊桌上,便握住她的手兒擦了起來,雲鬟回頭,見那書頁已然合上,只書頁上四個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似的。

    就在此刻,鄜州城的縣衙中,知縣huáng誠振衣整冠,匆匆出迎。

    出書房不久,遠遠地看見兩人正自遊廊下走近來,左側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神采飛揚,果然不俗,可跟他旁邊那人一比,卻赫然青嫩不足看了。

    huáng誠定睛只看一眼,那般丰姿偉儀,如玉樹chūn山,卻沉默威嚴,叫人一見便心生敬畏之意——果然是他猜測的那人。

    白樘,字衡之,年幼便有神童之稱,十四歲高中一甲第一名。

    殿試之時,景帝見他其人物出色,品xing端莊,竟十分喜歡,便將他的字“衡之”改作“衡直”,為嘉許之意。

    如今雖只二十二歲,卻已是本朝最年輕威重的刑部侍郎。

    廊下有風chuī來,倒也涼浸浸的,然huáng誠卻覺著額頭微汗,被風一chuī,竟有些寒意陡然。

    huáng知縣暗中吸了口氣,此刻竟也無端有些畏怯。

    在這一晃神的功夫,彼此間便近了,huáng誠忙拱手,低頭恭敬道:“下官惶恐,不知是白侍郎來到,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對面那人站定,一時並未開口,huáng誠目光微微下移,看見那極整的衣角底下,著玄色雲頭履,亦是gāngān淨淨,不染纖塵。

    白四爺望著面前的青年縣令,早瞧出對方的不安之意,便道:“白某貿然而至,huáng知縣不必介意,請。”

    huáng誠抬頭,正對上白樘的目光,斯人的眼色看著平靜,卻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鋒芒,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中的五顏六色,甚至點滴齟齬齷齪。

    huáng知縣請了兩人入廳中敘話,待白四爺示意,才敢落座。

    白四爺不等開口,便先問起素閒莊的案子,道:“聽聞huáng知縣已經結案了,且曾有私審之qíng,這卻不知何故。”

    huáng誠知道此人目光如炬,心似明鏡,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便起身回道:“下官原本也不想破例,然而思前想後,倘若有利於百姓,能救人xing命,斷定黑白,又何必要拘泥於舊例?故而才如此。”繼而,便把夜審青玫老程等經過詳述,又叫主簿將三份供詞呈了上來,給白樘過目。

    四爺將供狀都看了一遍,並不言語。

    誰知任浮生在後也趁機看了個分明,見青玫所供認的差點兒被謝二qiáng迫,幸而鳳哥機智等話……如此驚心動魄,他幾乎便叫了起來。

    四爺看罷,仍面無表qíng:“這件案子雖是曲折,難得huáng知縣竟查了個水落石出。”

    huáng誠聞聽,略有些面紅,四爺端詳著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側任浮生看見了,心底有些發毛——這白四爺素來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而他跟隨身邊這許久,多少摸透了四爺的心xing,這樣的笑,卻並不是好事。

    果然,四爺斂笑道:“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罷了,只是huáng知縣來鄜州將兩年,據我所知,政績倒也不算出色。”

    huáng誠才方落座,聞言忙又起身。

    四爺靜靜又道:“你不必太過惶恐,若你清白無瑕,自然無礙。”

    huáng誠已然色變,素閒莊這件事若非那鳳哥兒來到,只怕又要誤判,——這兩年來他渾渾噩噩,指不定也會做下些類似的錯事,今日白四爺親自登門,自然不是來跟他敘qíng分的,四爺雖不曾說什麼狠話,然而上面這話的意思,卻已不言自明了。

    四爺見huáng誠不言語,復又一笑,起身yù走的當兒,忽然回頭問道:“是了,‘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究竟是何意思?”

    huáng誠猛抬頭,臉色如冰雪一般——此刻他也清楚了,原來前日,這人也在場。

    當時崔雲鬟對他說出“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的時候,兩人距離甚近,只有秦晨才聽得分明,除此之外,就連跪在旁側的老程都只是聽了個模糊大概。

    當時白四爺大概是在堂外聽審的百姓當中,相隔這許久,他竟能……

    然而畢竟此人並非凡俗一流,自不能以常理測度。

    huáng知縣心中想了一回,澀聲道:“下官那日升堂,四爺也在場?”

    白四爺微一頷首,huáng知縣看著他淡然的神qíng,想到方才他所說的話——自己的前程,到底是要丟掉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huáng知縣後退兩步,跌坐在太師椅上:“永靖九年,二月十六……”他抬手伏在額角上,似哭似笑般道:“那真是……所有萬劫不復之初。”

    這件事埋在他心底,就如噩夢一般,久而久之,卻成了疾患,他本以為自己安然無恙,卻是現在才知道,從那之後,他也病了,整整病了這兩年多。

    或許,是時候該把這醜惡駭人的秘密說出來了。

    他已經受夠了那如鯁在喉的感覺。

    huáng誠深吸一口氣,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有兩個書生,結伴自閩地上京參與chūn闈……”

    他閉了閉雙眸,耳畔仿佛能聽見狂風怒號的聲響,眼前亦浮現兩個在雪中蹣跚而行的人影。

    那一年初,閩地忽然下了場難得一見的大雪,huáng誠跟好友陸本瀾兩人結伴上京,因錯過宿頭,又遇風雪,自然苦不堪言。

    陸本瀾素xing樂天,仿佛那寒風大雪反壯了行色一般,因見huáng誠冷的瑟瑟發抖之狀,他竟突發奇想,因笑道:“huáng弟,你瞧我們兩人,像不像那左伯桃跟羊角哀?”

    huáng誠自然知道“羊角哀捨命全jiāo”的故事,聽他此刻提起,只覺十分不吉利,便啐了口道:“休要胡說。”

    陸本瀾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誰知一語成讖。

    兩人終於跋涉出了雪原,便要翻山過林,因夜間宿在林中,huáng誠竟先凍的病倒了,竟無法起身。

    次日,陸本瀾背著他往前去,怎奈他的身子也不算好,走了半天,反倒跌了好幾次。

    huáng誠尚有些神智,便苦笑道:“或許我的命便是如此,這樣下去,怕是誰也走不出去,哥哥還是先去,不用管我。”

    陸本瀾哪裡肯答應,撐著又捱了半天,兩個人帶的gān糧也都盡了,冰天雪地,又沒處找吃食,眼見黑夜又臨,只怕將要凍餓死在這裡。

    huáng誠苦勸了陸本瀾幾次,他仍固執不肯,拖拽著huáng誠前行之時,反一腳踩空,自己跌得頭破血流。

    huáng誠見狀,掙扎著起身,將他抱住,此刻忽地想起前日陸本瀾玩笑的話,huáng誠因大哭道:“哥哥何必這樣?古有羊角哀捨命全jiāo,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又何苦再連累哥哥的xing命!”

    陸本瀾把頭臉上的血擦了擦,笑道:“這話很好,可知我的心也是一樣想法?”

    兩人又捱了一日,huáng誠已經支撐不住,陸本瀾試著去尋人救命,結果幾次發覺自己差些兒迷了路,因此也不敢再亂走。

    huáng誠昏昏沉沉中,幾次疑心自己已到huáng泉,又被陸本瀾幾度喚了回來,他竟一直都守在huáng誠身邊兒。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huáng誠忽地嗅到一股極香的味道,彼時他凍餓jiāo加,早就忘了所以,察覺有東西到了嘴邊,且又噴香,便掙扎著張口吃下。

    不知是不是有了吃食的緣故,漸漸地,huáng誠的病竟好了許多,他只以為陸本瀾是打了野兔野鳥等物烤了給自己吃,因此也不以為意。

    不過當他jīng神好轉之後,陸本瀾把烤好的ròu給他吃,自己卻並不吃,huáng誠相勸之時,他卻一臉慘白地挪開,huáng誠見他動作不便、袍擺下隱隱可見一片血跡,驚問是不是傷著了,陸本瀾卻搖頭不認。

    huáng誠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瞪大雙眸,望著前方地面。

    任浮生尚一頭霧水,白四爺卻微微蹙眉,雙眸如墨。

    huáng誠吶吶道:“我不知道……他竟能做的那樣,有一次他沒拿烤ròu來,我還問他如何沒有了,那時他的臉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伸出手來,攏在自己嘴邊上,仿佛看到了鬼怪。

    任浮生疑惑:“這是為何?我怎麼……”

    白四爺卻問:“後來你如何走出來的?”

    huáng誠道:“我們撐了幾日,我的病漸好了,他卻消瘦憔悴,甚至動彈不得,我對他說,要去打獵……正那幾日雪停,我遇到幾個獵戶,我高高興興回去找他……可他卻不見了,雪地上只留了那一行字……”

    ——古有羊角哀捨命全jiāo,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

    第18章

    當時huáng誠見了留字,自然想到兩人之前戲言,忙求眾人幫忙找尋,誰知總未找到人,只見血跡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已。

    有獵戶便猜,是不是虎豹之類出來覓食……將人攝了去。

    huáng誠大喜大悲之餘,便暈厥過去。

    待醒來之後,人卻已被獵戶帶至家中,huáng誠起身仍yù去尋陸本瀾,那獵戶勸道:“我們眾人找了大半日,連個蹤跡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場呢,如今你們兩人有一個活著,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貿然回去,再遇上虎láng等,又怎麼說?”

    huáng誠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與左伯桃的故事,便並未再堅持上山,只在臨去時候跪地叩拜,說道:“陸兄一片心意,我已經盡知,今日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負陸兄qíng深,改日也定會轉回,重尋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當為羊角哀,生死不負,如此而已。”

    後來huáng誠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試之後,點為鄜州知縣,擇日上任。

    啟程之前,各同級的進士們不免彼此應酬寒暄,huáng誠勉qiáng隨之參了兩回宴席,因念著本是兩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悽惶,便意興闌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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