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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áng昏將至,殘陽斜照。
他的雙眸浸潤在金色的夕照中,半暖半涼。
這一夜,趙黼便是在刑部天牢度過。
期間,巽風曾來探過一次,見他沉默面壁,身形於黑暗之中,宛若一道魅靈。
後,王書悅也又提了新鮮食盒前來,然而趙黼仍是如泥雕木塑一般,任憑眾人百般探喚,仍是理也不理,飯菜等更是絲毫也沒動過。
王書悅求了半晌,見左右無人,便又道:“殿下,可要保重身子才好,可知東宮部屬都甚是憂慮殿下,太子妃聽說事變,也進宮求qíng去了,如今跟太子皆在宮中呢。”
但不管他說什麼,趙黼只是恍若未聞。
王書悅不得已,只得又將食盒放下,無jīng打采地去了。
次日早朝,以靜王為首的群臣,幾乎除了沈相之外的所有文武百官,均都出列請求赦免皇太孫趙黼之罪。
面對群臣如此懇切求赦,皇帝面色森然,未置可否,只揮袖叫退朝而已。
入夜,宮中寢殿。
趙世扶額沉思,這數日來如雷霆風雲般的種種一一從眼前閃過。
早朝上群臣的跪請,先前太子趙莊的哀告,以及那一夜,趙黼望著自己時候的那種眼神。
趙世長長地嘆息:“蕭利海,你就算死了,也不肯讓朕安寧……”
蕭利海前來和親之時,卻已經並非二八少女,她在大遼成名甚久,甚至可以跟男人一樣領兵帶將,有“大遼明珠”之美稱。
趙世第一次見她,卻並不是因為和親,而是在很久之前,兩國jiāo戰的時候,對萬人叢中那遼國少女,一眼難忘。
他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遼人竟會把這明珠似的女子送來京城。
雖然後來他也隱隱知曉,這跟遼國皇族的內鬥有關,蕭利海不過是身不由己地當了一回籌碼。
畢竟是帶兵的遼國公主,又曾經是趙世惦記在心上的人,收入內宮,那種風qíng滋味……自是舜國的這些貴女所無法比擬的,起初那半年,趙世幾乎也有些神魂顛倒。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種久違的“心動魂消”,讓趙世的心也有些軟了。
其實早在兩國商議和親的時候,趙世便知道遼人的心思,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蕭利海更非凡人,就算是悍武遼人之中,也是極出色的。
若非生為女子而是男兒的話,只怕必有一番不世功勳。
所以趙世表面兒接納,心中提防。他開始的想法兒,只是想面上過得去而已,實則並沒想到竟會真的“如膠似漆”,而且發生了他最不願見的那一幕,蕭利海有了身孕。
而且趙世是“後知後覺”知道的,距離蕭利海有孕的日期,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趙世很難說清楚,當時後宮內侍是怎麼伺候的、竟如此大意……最初他每次都會叫人準備絕子湯給蕭利海服用,也許是後來有些懈怠了。
本來想狠心再給她一碗湯藥,蕭利海苦苦哀求,而根據脈象看來,她懷的極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此刻回想往事,趙世也有些分不清楚,當時他究竟是信了“是公主”的話,還是不忍心看蕭利海那樣失望,所以才默許她將孩子生了下來。
當知道她生得是個男嬰之時,趙世才知道何為後悔莫及。
蕭利海對這孩子甚是喜愛,朝夕片刻不肯離身,遼人的體質大概真的跟舜人不同,又或許是因為蕭利海習武出身,雖然才生產了,卻恢復的極快。
那一夜,趙世前來探望,見她正抱著小嬰兒餵奶,喜盈盈對他說道:“陛下,你看這孩子,眉眼兒多像是陛下?”
趙世欠身看了一眼,卻也聽出蕭利海話語中的討好之意,只好微微露出幾分笑。
蕭利海卻滿目愛意地看著那孩子,竟脫口說道:“這孩子將來長大了,一定會像是陛下這樣英明神武……”
趙世先是笑了笑,繼而心頭猛地一刺。
他幾乎忘了掩飾,陡然便站起身來,雙眼冷冷地看著蕭利海跟她懷中的孩子。
森冷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慄,蕭利海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而那孩子也仿佛察覺不安似的,哇哇地哭了起來。
響亮刺耳的哭聲,讓趙世心驚ròu跳。
後來,蕭利海抱著孩子自焚而死,趙世雖然震驚而怒,甚至回想起來,也會忍不住憂傷輕嘆,但是心裡,卻又何嘗不是鬆了口氣?
他驚於蕭利海的絕烈,但也佩服她的絕烈,她竟然會做出那樣的抉擇,一了百了。
可……到底是因為當時後宮內沸沸揚揚的遼國血咒案子bī得她無法承受了呢,還是因為……
趙世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知道那個答案,畢竟一切的憂心忡忡不得安寧,都埋葬在鳴鳳宮的廢墟里了。
直到……發現了趙黼的真實身份。
趙世才明白,原來一切,尚未結束。
手指撫過眉端,卻再也無法撫平眉間的皺蹙,趙世無聲地笑了起來。
當此秋夜,風急月黑。
刑部之中,白樘接到宮中使者所傳口諭,有些驚疑:“這會兒要召皇太孫?不知所為何事?”
那傳旨太監道:“陛下並沒說,只叫快去,請尚書快些協同行事。”
白樘略一思忖,不敢怠慢,便命巽風跟浮生一塊兒去天牢“請”趙黼。
趙黼數日水米未進,只因他畢竟行伍出身,曾經兩軍jiāo戰山窮水盡的時候也曾熬過,是以仍是jīng神qiáng悍,未曾倒下。
若換作第二人,早支撐不住。
只不過巽風跟浮生相請,卻未曾“請動”。
因使者還在等候,白樘只得親來相看,開了牢門,問道:“聽聞殿下不肯進食,可還能撐得住麼?”
趙黼冷冷然,更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白樘道:“如今聖上召見,我陪殿下入宮面聖,殿下若無大礙,且請……”
見趙黼毫無反應,白樘一揮手,巽風浮生等便暫且退出。
白樘道:“先前謝主事來見殿下後,可知蕭利天也尋過她?”
趙黼眼珠動了動,卻仍不曾出聲。
白樘從後相看,復曼聲道:“殿下不想知道蕭利天對她說了什麼?”
趙黼這才冷笑:“尚書何必賣關子,尚書向來對別人說了什麼是最清楚的。上回她來見我,尚書聽得可也滿意?”
原來上次雲鬟來牢中相見,趙黼早聽出隔壁間有些異樣動靜,當時他雖心神不屬,但只一想,就知究竟。
白樘見他道破,卻仍泰然自若:“原本是我進宮求qíng,聖上便命我跟王公公一塊兒旁聽。”
趙黼復冷道:“難為尚書了,偷聽也能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奉命而為。”
白樘卻偏偏說道:“只是,雖然我在場,不至於會眼睜睜看著謝主事自殘,可殿下也畢竟心狠了些。”
趙黼忍無可忍回頭:“不錯,我是因為聽見你在場,所以知道你必然忍不住會出面攔著她,你……你……”
忽然想到今夕何夕?哪裡是好辯論這些的時候,趙黼壓了那氣,忽地涼涼一笑:“我不跟你說了,現如今說什麼都是無用,只有一句,你若真的對她有心,那麼……”
一想到那下雨天所見,心忽然亂跳且絞痛。
趙黼qiáng作無事,只漠然道:“你對她好些。”
白樘仍是淡淡地,仿佛不懂趙黼在說什麼似的:“既然如此,殿下可隨我進宮了麼?”
趙黼覺著已經將心掏出來了,對方卻仿佛並未搭理,他憤憤轉頭。
本有生無可戀之意,是以就算宮內有詔命,他也不放在眼裡,橫豎已有必死之志。
但跟白樘說了這幾句,不知怎地,心裡竟又有一蹙火苗,有些艱澀地燒灼,當即冷看了白樘一眼,咬牙道:“我怕你們麼?”跳下地來,便往外去。
誰知他畢竟是入定良久,雙腿氣血不暢,幾乎一個踉蹌,忙扶著門扇站住。
又因餓了幾天虛耗身子,竟有些手顫心跳,眼前微微發昏。
白樘在後過來:“殿下如何?”舉手將他的手臂扶了扶。
趙黼將他的手推開:“死不了,若這會兒死了,倒也gān淨!”
這一行人出刑部,風馳電掣往皇宮而來。
正將到皇城之時,忽地見眼前一道雪亮光芒閃過,只聽得“咔嚓”一聲,一道極長而刺眼的閃電,從紫禁城的頂上斜斜地蜿蜒劈過。
白樘微微色變,抬頭看去,卻見在那巍峨的皇城背後,yīn雨密布,隱隱地有雷聲轟鳴,火蛇亂竄,似一場極大風bào,正在等待拉開序幕。
白樘心頭震動,一念之間,幾乎就想要勒住馬兒,仿佛這一去,便會有什麼駭人的大事發生。
但是宮使在側,皇命在身,白樘屏住呼吸,剎那間,耳畔是崔雲鬟的那句話:尚書可否質疑違抗聖意一回?
剎那遲疑,前方宮門已開。
黑dòngdòng地皇城大門,像是一頭巨大的野shòu慢慢地張開了嘴,風雷閃電中,響起隱隱地咆哮聲。
寢殿門口,趙世仰頭看著夜空中風雲際會,心頭竟也有些微瀾起伏。
宮奴長長地報了聲:“皇太孫殿下,刑部尚書進見。”
趙世回身,緩緩地步回龍椅上坐定,目光往下掃落,便見兩道人影從殿外前後而入。
白樘倒也罷了,趙世只是打量著那一身玄衣的趙黼,不過才這幾日,他居然憔悴瘦削了許多,腰間的衣帶都仿佛寬了些許。
整個人看著沉默而清瘦,跟趙世記憶里那個明朗的少年……全然不同起來。
看著,竟有些難掩地心疼。
雖然知道不可避免,這一刻,趙世心中仍是想:倘若時光倒轉,一切還有所選擇的話,寧肯再多下些力氣隱瞞,不讓他知qíng,或許事qíng就不至於到達這一步。
趙世道:“白愛卿,你且殿外等候。”
白樘遵旨,仍舊退出殿外。
殿中,只有皇帝跟趙黼兩人相對。因格外沉默,殿外的風雷之聲隱隱傳來,格外清晰。
半晌,趙世道:“聽說你在牢房之中,水米不進,是為什麼?”
趙黼冷冷淡淡,一聲不吭。
趙世道:“你莫非是想餓死自己麼?”
趙黼仍是不理,從進殿內後,他也未行禮,也未跟趙世目光相對,就仿佛在無人之境。
也許是從來縱容他慣了,如今看他這般模樣,趙世竟並沒有多惱怒,反而覺著有些好笑,便道:“就這麼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