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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六向著對面的雲鬟微微一笑。
雲鬟正怒意難以自抑,猛然見了他忽然沖自己露出笑容,這笑卻十分天真爛漫,又且意義不明,不知是否是因在水中的緣故,少年的笑顏竟顯得格外清澈gān淨。
雲鬟一愣,竟也忘了再游水……可偏在這時侯,卻覺得身子一松,雲鬟眨了眨眼,卻見趙六鬆開抱住自個兒的手。
兩人之間很快分開,雲鬟有些不信,卻也忘了所有,只睜大雙眼看著趙六往下沉……他的臉幾乎也有些看不清了,可雲鬟卻分明知道,他仍在看著她……
清商應律金風至,砧聲斷續,笳音幽怨,雁陣驚寒。
秋光淡薄人qíng似,迢迢野水,茫茫衰糙,隱隱青山。
仿佛天地萬物都不復在,而時光也凝滯在這生死剎那間。
終於,那小小地人影在水中一個迴轉,竭力遊了往下,就在底下的少年將默默跌落幽綠yīn暗的湖底之時,一隻小手直探出來……一把擭住了他的手腕。
然而經過方才那長時間的一番掙扎,雲鬟的力氣早已耗盡,雖竭力往上,卻仍勢不可免地被他帶著往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頭頂“嘩啦”一聲,有物破水。
然後雲鬟身子一輕,是有人沖了過來,將她攬入懷中,雲鬟本能地死死握著趙六的手,那人索xing將趙六一拉,竟抱著他兩個人,將身一躍,“刷”地縱身出了水面!
來人將雲鬟跟趙六帶離水上,便放在岸邊兒,雲鬟已顧不得,俯身大咳,又連吸了幾口氣,整個人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回頭看時,卻見來者正是巽風。
原本雲鬟出門去找崔印之時,巽風遠遠兒地跟著,只因崔印此人平素最好呼朋叫友,人面兒自然也是極廣闊的,而巽風不yù被他看見,免得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平白又多一樁事。
正雲鬟也對他說不必跟隨了,巽風又想崔印來時帶了這許多侍衛,自不大用到自個兒,因此他正好兒自回偏院。
先前只因趙六去莊上羅唣了一陣兒,巽風才知道雲鬟又出門去了,且又聽說崔印也不知她的去向,巽風畢竟jīng細,當下便自後門而出,一路悄然來尋……也幸而他一向跟隨白樘左右,自有些偵緝能耐,才恰好找來此處,救了兩人!
巽風先看雲鬟無礙,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這才又看趙六,卻見他硬梆梆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經沒了知覺。
雲鬟這會兒咳嗽了兩聲,也道:“他、他……怎麼樣了?”本是想問“他死了不曾”,話到嘴邊兒,卻到底又換了。
巽風到了跟前兒,在頸上試了一試,道:“無礙,還有氣在。”
雲鬟聽了這話,不知為何,竟鬆了口氣,卻又立即覺著自己的反應仿佛不該,於是便只做無事狀,道:“他不會水,方才大概是嗆了水,又在水下憋了那許久,所以暈了……”
巽風倒也老練,早開始掐人中,又按壓胸腹,果然趙六身子一抽,吐了幾口水出來,卻仍舊直挺挺地躺著不醒。
巽風見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便面露疑惑之色,雲鬟回過身來也看,因道:“如何還不醒?想必淹的厲害了,巽風你給他度兩口氣試試。”
巽風眉毛一扭,又看一眼趙六,忽笑道:“救人為上,也顧不得了……”說著便要俯身去嘴對嘴地度氣,誰知還未貼近過去,趙六已經睜開眼睛,抬手在他胸前一推,啞聲道:“不必勞煩了!”
巽風早就猜到幾分,當下抱臂,笑而不語。
雲鬟見他竟“說醒就醒”,因疑惑問道:“你幾時醒了?”
趙六臉上竟有一絲薄紅,卻咬牙道:“你還問?都是你這丫頭,你、你無緣無故地尋什麼死!”
雲鬟聽了這話,便冷笑道:“這話好笑,誰尋死了?”
趙六瞪圓雙眼看她:“你方才明明跳了河,六爺親眼所見!所以六爺才命也不顧去救你的。”
巽風在旁聽了,臉色微微一變,就看雲鬟。
雲鬟卻越發冷笑:“竟勞六爺費心,然而你是誤會了,我不過是想游水罷了。”
趙六生生咽了口唾沫:“你、這樣冷的天兒,你想游水?”
雲鬟淡淡道:“我自樂意,可有王法不許?”
趙六伸手亂拍地面,抓起些許枯糙,又隨手扔掉,又叫道:“莫非真箇兒是我多管閒事了?”
雲鬟卻又轉頭看他,正色道:“六爺說錯了,你並不是多管閒事,你是差點兒害人xing命,我原本游的好好兒的,是你忽然跳了進去,驚嚇到我,還害我也嗆了水,真真兒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著,便冷哼了聲,露出一臉不屑鄙夷之色。
趙六氣滯,只顧看著她,連斗口反駁都找不到詞兒。
雲鬟白了他一眼,見他不做聲,方也不說了。
此刻巽風忍著笑,早把外裳脫下來,便給雲鬟披上,趙六正有些混亂無法,見雲鬟披著巽風那男子寬大的外袍,便叫道:“稍等……怎麼你給她?”
巽風道:“我是跟著鳳哥兒的,不給她披著,難道給小六爺麼?”
趙六本不是這個意思,可看自個兒身上濕淋淋地,縱然有心脫一件兒……也是無用的,於是悻悻道:“六爺真是流年不利,頭一遭兒想做好事,卻反而好心沒好報呢!”
雲鬟也不理會他嘀咕,巽風見她包裹妥當,便道:“鳳哥兒,我抱你回去。”
因才淹了水,身子未免有些不適,只尚能支撐罷了,雲鬟本想自己走,然而看趙六正一眼不眨地看著,她便道:“勞煩巽風了。”
巽風一笑,上前將她輕輕抱起,趙六嘴唇翕動,伸出手指指著兩人,只還不等他想到要說什麼,巽風長腿邁動,已經離開十數步遠了。
趙六霍地站起身來,渾身上下兀自滴著水,卻對著兩人背影叫道:“崔雲鬟!你且等著!”
雲鬟聽著他氣急敗壞的叫聲,縮在巽風懷中,卻忍不住輕輕一笑。
巽風因抱著她往素閒莊迴轉,見身後趙六不曾追來,他便問雲鬟道:“鳳哥兒好端端地,怎麼竟落水了?小六爺說你……可是真?”
雲鬟輕搖頭道:“不必聽他瞎說。”
巽風垂眸看她,眼底略有些擔憂之色,然而雲鬟不說,他自不能qiángbī,何況他不過是聽白四爺所命,來護她安危罷了,除此之外……卻並不宜cha手別的,此刻雖見這女孩子心底有事,以巽風xingqíng,自然不肯多口。
當下巽風只道:“那待會兒回了莊上,要如何jiāo代?”
雲鬟道:“我父親不至於緊等著我,只悄悄送我回房,我叫丫頭來幫著收拾了就是,不必驚動他們。”
巽風點頭,因也不再說別的。雲鬟窩在他懷中,腦中一陣兒混沌,不免想起先前種種。
雲鬟自然早明白崔侯爺的xingqíng為人,然而在聽說他竟親自來到素閒莊、且還是為了接她回京之時,心中卻仍舊忍不住有些悸動。
畢竟是父女天xing,她再如何冷淡自持,又在心底清楚告知自己“江山易改稟xing難移”,崔侯爺如此,只怕另有外力所致……
可人非糙木,孰能無qíng,她心底畢竟是有些希冀的,隱隱地竟盼自己想錯了,或許父親之所以來到,不過是因為如他所說的是“想念”他的女兒了。
所以在看到崔侯爺醒來後第一件所做的事竟是去謝氏的墳上祭拜,雲鬟原本涼淡的心,便禁不住熨帖溫暖起來。
誰知……yīn差陽錯,竟聽了胡嬤嬤那兩個丫頭私下裡的話。
她其實並不是對崔印覺著失望,只是對她自個兒覺著失望罷了。
明明知道不必心懷希冀,卻仍舊無法自制。
前生跟今世,到底有何不同?上次在袁府之時,本來要狠心不說那密道所在……想讓趙六死在其中,從此一了百了。
那時候她拿了火盞,磕磕絆絆地離開地道,她不想回頭看,可是忍不住回頭看時,卻見那道跟王閆身影相比格外瘦弱的身影,正苦苦對抗。
她倉促轉身,終究沿著長梯往上而行,她的眼前似是光明,身後卻是無邊黑暗之淵,裡頭更是藏著她曾深懼深恨之人。
當時她拼命往上爬,一面兒害怕他不經意中從身後趕上來,一面兒卻又想哭又想笑:或許她終於可以擺脫他了!
將到頂端之時,火盞晃了晃,便往下墜落,不等落地,便已經熄滅。
那一刻,雲鬟想自己的心或許也可以做到……如此刻的密道一般黑暗。
可畢竟,她仍是不忍,仍是不能。
不錯,江山易改,稟xing難移,她又何嘗不是!
huáng葉蕭蕭,長河滔滔,雲鬟坐在河堤上,因為心亂,越發想起昔日的許多事qíng。
而她的腦中,就像是快馬疾馳拉著的一輛馬車,車輪急轉,一刻不停地往前飛奔,飛奔,她明明知道該停下,但是卻無能為力,許許多多的舊事,好的,壞的,巨細靡遺,一幕接一幕,爭先恐後似的出現在她眼前。
她幾乎已受不了,整個人有些瀕臨崩潰,故而才投入水中。
腦中那難以承受的壓迫之力,仿佛只有ròu身上所遭受的刺激,才能暫時壓制。
冰涼的水將她包裹,而她也漸漸地放鬆下來,任憑自己浮在水上……紛亂的思緒仿佛受到了撫慰,開始慢慢地消停。
雲鬟甚至想一直就如此浮著……倒也罷了……因為此刻的寧靜,便如bào風雨狂肆而過的原野,有一種奇異的靜謐的歡喜。
直到趙六突如其來,他將所有都打破了。
雲鬟倒是不曾說謊,她浮在水中之時,本極平靜,且不論她到底是如何決定,但趙六的忽然跳入,尤其是他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之時,讓她猝不及防,猛嗆了一口水,差點兒弄假成真地就死在此處了。
然而,不知是因為鳧水的緣故,還是因方才斥罵了趙六一番的緣故,此刻的心qíng,竟是好了許多。
巽風抱著雲鬟,自角門入內,才把她送回房中,外頭便報說侯爺來到。
這會兒巽風才退,雲鬟還未來得及換衣裳,要阻止崔印已經來不及,當下只得裹了一chuáng被子罷了。
正有些láng狽之時,外頭崔侯爺負手走了進來,口中道:“如何我聽說你自個兒出去了呢?”話音未落,便看見她裹著一條薄被,頭髮上卻都濕嗒嗒地,崔印怔道:“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