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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雲鬟也不知趙黼先前為什麼竟偏愛折騰自己,那些chuáng笫之間的事,外人雖沸沸揚揚地幾乎傳出花兒來,說的她十足jīng通此道,登峰造極,宛若天生yín娃dàng婦一般。
可雲鬟自己卻是清楚的很,恰恰相反。
趙黼曾不止一次當面兒說她“不懂伺候”等話,雲鬟聽著他那些聽似貶低實則是實的話,面上雖仍是毫無表qíng,心底卻略有些想笑。
——她既然不懂伺候,還招的趙黼三天兩頭留宿房中,倘若略懂點伺候,豈不是要天天累死?
真真兒是阿彌陀佛了。
閒著無事,每每又想到此節的時候,雲鬟便會忍不住冷笑:幸而她蠢笨木訥,不懂伺候。
所以後來程曉晴忽然得寵之後,雲鬟雖略覺窘迫——因為有些無知之徒未免曾言,曉晴之所以會得寵,是因為雲鬟的唆使簇擁罷了,說的她好像拼命往趙黼chuáng上塞人的一般。
可雲鬟哪裡有這份閒心,更何況曾因這種事而得過教訓,自也不敢再為。
另外還有些人便幸災樂禍的:程夫人如此紅極一時的,分明是奪了側妃娘娘的“寵”,只怕崔娘娘心底是不舒服的。
但對雲鬟來說,除了背著“塞人、狐媚”等污名略覺不慡外,她私下裡倒是並沒如何,更且不曾惱怒嫉恨等,只因曉晴受寵後,趙黼便不再頻繁地來纏著她,倒是得了好些清閒。
自然,這種清閒,在外人眼裡,便是“失寵”似的可憐了。
雲鬟安之若素,只是,她也如王府中大多數人一樣,始終也不懂曉晴“一步登天”的原因。
且她入王府前後,程曉晴始終跟在她身邊兒,只怕趙黼早就熟悉,可趙黼素來目無下塵,對眾丫頭都是冷冷的,從來不假以顏色,也從未沾手過任何一人。
曉晴雖是雲鬟的貼身丫鬟,他卻從來正眼也不多看一下兒,如何一夜之間,就地下天上了?當真玄妙之極。
罷了,倒是不必費心去思量這些。
且說雲鬟才開了門,一陣風便迫不及待此涌了進來,幾乎chuī得雲鬟倒退一步,風中且還裹著雨絲,打在臉上,涼浸浸地有些寒意。
定睛細看,卻見雨水撲過來,把屋檐底下都濕了大半,而林嬤嬤提著燈籠,站在廊沿兒邊上,正焦急看著庭中。
庭中底下,露珠兒打著傘,卻跟陳叔站在雨里——陳叔正伸手去扶地上的曉晴。
程曉晴正跪在泥水之中,渾身已經濕透,任人哄勸,卻哭著不願起身。
雨狂風驟,雷霆隱隱有聲,雲鬟站在門口皺眉看著這幕,她著實有些不懂:如何這女孩子好端端地不回家,卻一心一意地想賣身為奴。
難道為奴為婢,卻比自自在在跟家人在一起更好?何況他們也不曾薄待她,十兩銀子,像曉晴這樣的窮苦人家丫頭,足夠買三四個了。
可程曉晴卻偏偏如此,瘦弱纖纖的女孩子夤夜跪在雨中,哭喊連天,不時磕頭,這qíng形,縱然鐵石心腸見了,都會動容……,若不知前生她最後的那些作為,雲鬟必然認定她如青玫一般忠心,勢必要留她在身邊兒了,但因前車之鑑,她自然不會再如此自作多qíng。
雲鬟輕輕一嘆,邁步走了出來。
林嬤嬤雖可憐程曉晴,卻也不敢就驚動雲鬟,忽地見她走了出來,忙靠前兒道:“鳳哥兒快別出來,這風雨太大,留神淋壞了。”
雲鬟靜靜問道:“這是在鬧什麼?”
林嬤嬤道:“這孩子有些傻氣,先前我怕風大chuī開了窗戶,便帶著露珠兒過來看看……誰知冷不丁兒地就看見她跪在雨里,差點兒把我嚇壞了。”
這會兒陳叔因用了把力,把程曉晴挽起來,半拉半扯地帶到檐下。陳叔猶豫說道:“鳳哥兒……”
陳叔還未開口,雲鬟已經知道他的意思,又看程曉晴,卻見她渾身濕透,因冷而抖個不停,臉兒雪白,眼珠子哀哀地看著人。
雲鬟微蹙眉頭,冷冷淡淡地說道:“你這是做什麼?莫非我刻薄了你不成?已經許了你銀兩讓你回家,你卻這樣,叫別人以為我做了什麼惡事呢。”
程曉晴竟不能搭腔,只是定定看著眼前的女孩兒,燈籠的光下,她仍是著纖塵不染的雪色中衣,挽著一個髻,臉兒如玉似的白,隱隱微光。
此刻風撩動她的鬢邊髮絲,同衣袂一樣簌簌抖動,這般靈秀通透,清清冷冷,竟宛若哪個神仙座下的仙童一般。
程曉晴深深低頭,便跪倒下去,沙啞著嗓子道:“小主子,我qíng願跟著主子,求您留下我,萬萬別趕我回去,求您了。”說著,俯身又磕頭。
雲鬟搖頭道:“我跟你初次相見,又哪裡值得你留下跟我?好沒道理。何況我也不想要奴婢,你不必再鬧了,不過白費力氣。”
又對陳叔道:“把她帶回房中,不可在莊上鬧出事兒來。”說完之後,重又進了屋內,把門掩上。
雲鬟向來雖然篤定堅決,自有主張,更不像是尋常孩童般玩玩鬧鬧,轉瞬喜怒的,可卻並不是個冷心冷麵的人,只從她看待青玫就能知道,她實則是個外冷內熱的xingqíng。
然而她對待程曉晴的種種,其冷清絕然,卻是罕見的很,如此都不為所動。
陳叔大為納悶,見雲鬟不由分說,又轉身進了門,陳叔呆若木jī。
他站了片刻,只好嘆了口氣,拉著曉晴道:“小主子這樣說,必然是沒法子了,你也不要再胡鬧,不然,我們也都跟著吃gān系呢。”
程曉晴渾身亂顫,越發說不出話來,只是撲簌簌地落淚,身上的雨點也都滴個不停。
陳叔又嘆了聲,便叫露珠兒扶著她回房去了。
只因被程曉晴如此一鬧,雲鬟竟半宿無眠,一會兒想起事關趙黼的種種,不免切齒難過,好歹把那昔日噩夢壓下,卻又有一道影子跳出來,似自半空俯首凝望著她。
定睛一看,卻見竟是趙六,那略帶稚氣的容顏在光影之中詭譎變化,最後……竟然變成了趙黼的臉!
他伸出手來,便牢牢地抓住雲鬟的手臂,雲鬟聽到他貼在耳畔,聲音似笑似冷:“這多日裡都不見人,是在故意躲著我呢?”似幻似真,揮之不去。
驀地,他復抬手,長指輕輕地滑過她的臉,容貌,聲音,觸覺,均是如此清晰,一如在眼前!
雲鬟難禁此qíng,竟悚然醒來,驚魂未定之際,卻發現chuáng帳子不知為何被風chuī的鼓起來,正擦在自己臉上,宛若被人用手撫過臉頰一般。
她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心慌意亂,竟有種不得安寧之感,耳畔隱約的風聲里,也好像仍能聽見那記憶中鮮明的低語跟嘆息。
黑暗中靜坐半晌,雲鬟起身,來至外間,卻見露珠兒在外頭的chuáng上,睡得人事不知。
雲鬟放輕步子,便到桌上翻了會兒,取了那裹著書衣的一本書,復又退回chuáng上,借著幽幽燭光看了會兒,心神才逐漸平靜下來。
緩緩將書合上,小心壓在枕下,復又躺倒yù睡,此刻外頭的雨聲淅淅瀝瀝,眼見將停了。
次日晨起,雲鬟因得噩夢,未免有些jīng神不振,早飯只吃了兩口湯,便出門來。
因見雨過天晴,日影極好,天色如洗,雲白若錦,而暑氣還未席捲而至,又是雨後,更覺清慡自在。
雲鬟深吸一口氣,輕輕地舒展了下腿腳。
她左右看看,趁著林嬤嬤露珠兒都不在跟前兒,便自顧自順著廊下往外,一來免得程曉晴再來糾纏聒噪,二來因昨夜噩夢連連,便想出莊子走走,透一透氣。
不覺來至前面兒,卻見陳叔領著三個面生的男人打眼前經過,都著下人衣裳。
雲鬟知道陳叔近來在招莊上的護院,這些想必就是了,因擔心陳叔見了她,恐怕又要嘮叨程曉晴之事,便刻意等這諸人都過了,才又悄悄自出門去。
雲鬟來到莊外,慢慢地沿著牆邊兒走了一回,見雨潤糙青,柳葉垂珠,十分可喜,不由叫人心qíng也漸漸舒暢。
正漫步中,忽地看到柳樹身上趴著一個空空地蟬殼,伶仃呆呆地趴在樹皮上。
雲鬟走到跟前兒,舉手拿了下來,把玩了片刻,又抬頭看柳樹上,想找到那脫殼的金蟬何在,然而樹上蟬唱連聲,自然無處找尋。
然而捏著這蟬蛻,卻沒來由想起趙六曾說過“螳螂捕蟬huáng雀在後”的話,當時的她滿心震撼,無言以對,但現在想想……卻隱隱悟出了幾分。
趙六說什麼“弱ròuqiáng食”、世間本就如此等話,——然而不管是螳螂還是huáng雀,他們的所為,不過是出自本xing,只為存活下去而已,並不需要為此而負罪。
但是,人畢竟為萬物之靈,人世之間,自有種種明文律法規制,作jian犯科者必得其罪,卻並非是一個簡單的“弱ròuqiáng食”可以定義解釋的。
只不過這世間有極好的人,自也有極惡之人,極惡之人為非作歹,並不是什麼弱ròuqiáng食,而是出自歹惡的xingqíng,他們不似螳螂跟huáng雀一般以捕捉別的獵物裹腹維生,只是為了一己之私,一己之惡而已。
何況他們明明也知道,一旦觸動律法,自會有官府緝拿定罪……他們本該安分守己,卻選擇了殘害無辜,這哪裡是什麼shòu禽糙蟲類的弱ròuqiáng食,不過是一種肆意而為的“惡”罷了!
然而趙六所說有一處卻是不錯:螳螂捕蟬,自有huáng雀在後,賈少威等人為惡,卻也有衙門以及趙六等人在後緝拿……
天道不公,才令青玫那樣美好而無辜的女子命喪歹人之手,但若惡人落網,替青玫償命……或許,也算是世間的一種“公道”了罷。
就如同謝二曾想害青玫,自個兒卻失足溺水,豈不是天理昭彰?
雲鬟嘆了數聲,信手把蟬蛻放了,仍是一路迤邐而行。
她因貪戀這雨後林間的清新景致,便徘徊樹間,不覺想了許久,因有所解悟,倒也隱隱喜歡。
半晌,雲鬟才忽然想起自個兒出來有一段時候了,怕林嬤嬤又要著急找尋,回頭又是一番嘮叨,於是忙抽身返回莊內。
此刻莊門口上小麼竟然不在,雲鬟便輕輕易易進了門,一逕入內,她因路徑熟悉,便格外避著人,將經過花廳之時,忽地聽見裡頭有陌生男人說話的聲兒。
雲鬟還以為是新招來的護院,便不以為意,誰知卻聽那人道:“想必他跟你們府里有什麼瓜葛,不然他那樣的人,怎會竟會親自來探望你這小女娃兒呢?”
雲鬟聽這人語氣兇狠蠻橫,且說的古怪,心中便暗忖:不知這來者究竟何人,竟是如此無禮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