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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正引瞅了會兒他,仍是昔日那樣端方肅正,又望著杯中那琥珀之色,道:“我忽然記起來……想你尚且總角之時,我無意中因見到,見你雖年幼而色正,舉止且大有規制,便親口向你父贊,說此子將來必定自有天地,更恐怕在我輩之上……”

    手將杯子轉動,沈正引微笑:“後來你果然不負眾望,且深得聖上眷寵。就算是我曾有意照拂,蒙你稱呼一聲‘恩相’,可知心中也自惴惴。”

    沈正引淡淡說著,依舊盤膝而坐,自始至終並未動過。

    白樘垂手靜默而聽,聽到此處,便問道:“恩相何以惴惴?”

    沈正引道:“你自來有一股清肅之氣,又入得刑獄行當。可知……這在朝為官,官位越高,便越有些不為人知之處,難得有人毫無瑕疵。”

    瞥過白樘領口那潔白無折的衣領,只畢竟……是有例外。

    沈正引含笑:“我閒暇曾無意想過,若有朝一日我有事,你會如何相待。我依稀猜見,也曾有人勸諫過我,說不能容你勢大,留神養虎為患,然而我卻不忍……”

    沈正引看一眼白樘,舉手將酒飲盡,有些感嘆之意:“我不忍你毀在我的手裡,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畢竟…… ”

    白樘復給他斟了酒。

    沈正引看著那酒水傾落:“本來你我乃是同路,你跟靜王殿下,素來是彼此知道根底,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不管是太子還是恆王,甚至……”

    沈正引一個停頓,眯起雙眼,仿佛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查明了遼使被刺一案與我有關,不錯,馬車內的火粉,是我命人安置的。”

    只是並沒想到,yīn差陽錯是耶律単替睿親王而死,且那負責安置火粉的人,又仗著睿親王必死而起了貪念,偷走了玉寶鐲,誰知睿親王回了驛館,這人見勢不妙,自然逃之夭夭。

    那失竊的玉寶鐲果然引發了雲鬟的懷疑,沈正引知道出了紕漏,叫手下儘快拿此人來。

    不料此人又失了蹤,沈相還以為他是畏罪逃亡,後來才知竟是被人暗中所殺。

    沈正引道:“雖然蕭利天沒死,然而案子歸結在遼人頭上,倒也罷了。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從中動了手腳……誰知道竟不是。”

    ——遼使被殺的案子死了三個人,侍衛蕭忠是被遼國太子所派的耶律齊殺死,而耶律単作為睿親王的替死鬼,被沈正引的人殺死……

    至於最後的耶律齊,卻是為維持議和局面、作為所有的結局頂罪之人,被嚴大淼及身後的太極會滅口。

    白樘問道:“恩相為何執著於殺死蕭利天,難道不知如此會影響兩國議和局面麼?”

    沈正引笑笑:“你當,我若不對蕭利天動手,蕭利天會放過我?他知道英妃得罪過貴妃的事,他倒也聰明,竟懷疑英妃的死跟我脫不了gān系,所以上京後暗中處處針對,所以我必定要除掉他。”

    白樘道:“就算放睿親王行動,難道他會動搖到相爺的根本?”

    沈正引道:“本來倒也罷了,這京城畢竟不是他的天下,只誰知又有一個趙黼,讓我不得不及早下手。”

    白樘問道:“相爺如何會懷疑到殿下的身份?”

    沈正引呵呵一笑,把手中的酒晃了晃:“第一,有個杜雲鶴,第二,自然就是你了。”

    牢房並不大,房門掩著,侍者獄卒都在外間恭候。沈正引的聲音甚輕,說出口,卻像是個焦雷。

    他看向白樘,卻見斯人仍是淡淡的,並不見任何驚惶之色,也不接口。

    沈正引口吻微冷:“當初,你年紀尚小,聖上很是寵愛你,時常傳入宮中說話。英妃宮殿著火那天,你也在宮內……事qíng如此之巧,可知我不是沒有懷疑。你大概也知道,我已經查過了罷?”

    白樘道:“相爺查到了什麼?”

    沈正引道:“那日看守宮門的侍衛,跟宮內的一個內侍,曾說起來,恰在起火之時,你曾提了一籃子的芍藥花出宮。可有此事?”

    白樘默默垂著眼瞼。沈正引冷覷著他:“那閹奴並無出宮的令牌,那夜晏王其實也並未進宮……所以就算這閹奴再狗膽包天,也不可能有通天之能,明目張胆地送一個嬰兒出宮去,想必是他將那láng崽子給了你,是不是?”

    白樘依舊緘默。

    沈正引看著白樘沉默寡言的模樣,手幾乎要將杯子捏碎:“但是此後我曾試探過你幾回,都毫無破綻。我也不信你會做出此事……你難道不知道那是英妃之子?你難道不知道當時聖上是想要他死?你可知你那樣做……若是事qíng敗露,意味著什麼?不僅僅是你,連同整個白府……”

    一層層如驚濤駭làng,迎面撲來,然白樘依舊八風不動。

    沈正引戛然而止,眼睛眨了眨:“不過,你倒是做對了。”

    他呵呵笑了兩聲:“竟然給你做對了……本來一場彌天大禍,居然就……消弭於無形,誰又能想到呢?聖上的心意竟會轉變至此……”

    長長地嘆了聲,不知哪裡chuī進來一陣冷風,地上的稻糙發出簌簌瑟瑟地細微聲響。

    良久,沈正引才問道:“難道,他是你選定的明君嗎?”

    他看向白樘,又道:“你同靜王趙穆從來最好,我也知道你跟我一樣覺著他才是明主,到底是什麼讓你變了,讓你不再忠心於他?”

    白樘抬眸:“恩相……”

    沈正引道:“請講。”

    白樘正視沈正引的雙眼,緩緩道:“若說要忠,我並非是忠於誰人,而是忠於大舜,忠於我國家社稷。”

    沈正引深鎖眉頭。

    的確如沈正引所說,原本,白樘心中屬意的帝王人選乃是靜王趙穆,然而是從何時開始不同的了?大概……就是從竇鳴遠事件。

    在崔雲鬟的提醒之下,白樘窺知底下靜王的影子。

    身為朝中重臣,白樘自然心知肚明,不管是太子,王爺還是臣子之間,為了皇權,多半會做出好些不可告人的事,不過……竟為此而對趙莊下手?

    這般不擇手段,並不在他能接受的範圍之內。這大概是白樘對靜王的心意動搖之初。

    嚴大淼之死,更引得白樘想的更多,尤其是嚴大淼臨死之前那一番話。

    隨著嚴大淼身份的確定,嚴大淼那番話內中的含義,則更耐人尋味,倘若太極會那種無形的勢力在背後運作cao縱……倘若靜王也是其中的一環,偌大的帝國,竟輪於太極會的掌握……

    雖說嚴大淼所說的話似極有道理,初衷也非大錯,但身為刑官,白樘最知道權凌於法之上,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比起向一個人效忠,白樘看重的,更是這個天下的太平安穩。

    沈正引捏著那杯酒,定定地看了白樘半晌,許久,才道:“‘臨患不忘國,忠也’,好……”

    他舉杯將酒飲盡:“好,我就說最後一句,——衡直,你是極聰慧明白的,聖上能這樣對我,將來,趙黼未必不會也這般對你。那可是個láng崽子,你要留神,不要死的比我更慘。”

    白樘聞言,目光閃爍,仿佛在想什麼。

    然後他說道:“恩相放心,若我也有作jian犯科之舉,罪大惡極之行,自然人人可殺。若是因無妄之因yù殺我後快……我一死亦是殉國,又何足道。”

    沈正引挑眉,白樘卻拱手向著他深深一揖,倒退兩步,才轉身出門。

    身後,是沈正引大笑之聲,於這冷肅的天牢內回dàng。

    出了天牢,白樘問:“巽風同天水回來了不曾?”

    浮生搖頭:“四爺,出了什麼事?如何先前水姐的臉色不好?”

    白樘只吩咐道:“隨我去一趟欽天監。”

    謝府。

    徐沉舟因“初來乍到”京內,如今又見雲鬟安然無事,且趙黼正在府中,因此他便放下心來,又刻意迴避,便yù出去逛逛。

    柯憲原先在南邊的時候早聞其名,如今見這位徐爺人物軒昂,並非傳說中那樣風流不堪,且又是南邊的鄉黨,因此主動提出做個識途老馬。

    兩人一拍即合,叫了兩個小廝出門去了。

    只崔承仍在,林嬤嬤見過小主人,不免問起侯府近況。

    崔承有些心不在焉,只略說了幾句……外頭有人報說崔侯爺來到。

    原來崔印回府安撫了老太太等,接了旨,聽外頭說雲鬟回了謝府,忙奔趕而來。

    崔承林嬤嬤等忙迎著,崔印乍然見林奶娘也在,略覺意外,卻顧不上聞訊,只掃了一眼廳中,並不見雲鬟,忙問:“你姐姐呢?”

    崔承咳嗽了聲,道:“先前……殿下來了,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拉了姐姐進去說話了。”

    崔印不知吉凶,臉色變了又變。

    陳叔也在旁邊懸著心,靈雨對曉晴使了個眼色,曉晴道:“侯爺且請稍等,這會子大概是說完了,待我去問一問。”

    畢竟自己膽子未足,便拉了靈雨一把,兩個人往內而去。

    來至雲鬟臥房外,兩人放慢放輕腳步,聽到裡頭並無聲響。

    靈雨面露苦色,曉晴也有些猶豫,因低低道:“你說。”

    靈雨道:“這是謝府……你說。”

    曉晴道:“殿下從來厭煩我,我再討嫌?”

    靈雨道:“也不差這一回,何況當著姑娘的面,必不至於怎麼樣了你。”

    兩人在外竊竊這會子,卻聽得“吱呀”一聲,竟是房門在跟前打開,趙黼立在門口,冷冽的目光掃了過來:“何事。”

    當下忙屏息垂首說了崔侯來到。趙黼不悅:“有什麼要緊,正忙呢,打發他去就是。”

    趙黼對崔家並無好感,除了崔承,連帶把崔印也不喜了,正此刻,身後雲鬟道:“不可這般。”

    趙黼忙回頭,見雲鬟已經整衣肅容:“我得見一見爹爹。”趙黼還yù說,雲鬟先對曉晴道:“去說一聲兒,我即刻出去了。”

    兩個丫頭如蒙大赦,雙雙先去。

    待他們去後,趙黼方道:“這崔家對你也算是很夠了,先前不是他們出首告過你麼?見他做什麼。”

    雲鬟淡淡道:“別人怎麼樣,我並不在乎。只是父親跟承兒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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