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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晨垂眸看著她,又看看旁邊臉色冷峻而古怪的趙六……他身為捕頭,眼神自也不差,當下越發知道有些不妥,便故意笑道:“我也正要問你話呢。這兒亂的很,咱們出去說。”
秦晨說著,回頭吩咐幾個公差按律行事,此刻雲鬟邁步往外,將出門口的時候,臉上已有汗搖搖晃晃,隨著動作墜了下來。
秦晨看在眼裡,當下便要將她抱起來,不妨那瘦弱面生的丫頭先走了過來,輕聲道:“我來扶著大小姐。”
秦晨這才收手,而身後趙六看著,忽地冷冷一笑。
秦晨正暗中留心他,忽地瞥見他這幅神qíng,不覺心想:“這小子如何笑的冷颼颼的?”
且說程曉晴極有眼色,過來小心攙扶著雲鬟,到底出了廳門,沿著廊下走了數步,因見屋內眾人不曾出來,雲鬟才悶哼了聲,把身子靠在柱上。
秦晨早知道不妙,便蹲下身子,捧起她的右手,將衣袖往上輕輕一挽,卻見那如白玉又似嫩藕一樣的手臂上,一道紅腫青紫,高高地鼓起,赫然在目。
秦晨也覺心疼,呲牙咧嘴地問:“這是怎麼傷著的?”
程曉晴小聲兒說道:“先前那木頭匾額掉下來,砸到了姑娘身上。”
秦晨嘆了口氣:“鳳哥兒生得嬌嫩,年紀又小,骨頭也脆嫩著,瞧這腫的如此,只怕是手臂折了,我卻不敢料理。”
當下,便招了個衙役過來,叫飛快地把鄜州城平安堂的老大夫請來。
雲鬟知道他公務再身,先前不過是想借他之力,撇開趙六罷了,此刻便叫他自去料理公事。
秦晨正yù離開,雲鬟忽想起一事,便問道:“秦捕頭,先前陳叔問你為何來的這樣快……你莫不是知道了賊人的蹤跡……所以才趕來的?”
秦晨搖頭道:“哪裡是這般?原本是一個兄弟打城外經過,見那京內來的上差白大人急忙火燎地回來,看著是往莊上的意思,他回去一說,我因怕有事,便帶人過來瞧瞧,不想果然竟出了大事。”
雲鬟垂頭笑了笑,轉身自往房中去。
自顧自走了兩步,忽然醒悟程曉晴跟在身邊兒,雲鬟便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程曉晴一會兒,見她細細的脖頸上還有駭人的指痕印記,且方才說話的時候聲音又啞,雲鬟便道:“你覺著如何?可傷的厲害麼?”
程曉晴忙低頭道:“多謝大小姐,我沒事。”
雲鬟見她誠惶誠恐似的,便道:“不必如此,倘若你聽我的意思,一早兒就走了,今日又何至於會受這種生死驚嚇。”
程曉晴停了停,才道:“奴婢並不怕死,只要大小姐別趕……”
雲鬟不等她說完,便皺眉道:“然而我卻是怕的,青姐畢竟已去了,你是她的親戚,若也在我身邊有個萬一,我對她亦無法jiāo代,你不必跟著我了,自回房去罷。”
雲鬟斷然說完之後,自行轉身。
程曉晴呆呆站在原地,雖不出聲,眼中卻滾下淚來,望著雲鬟的背影離自個兒越來越遠,程曉晴忽地跑前兩步,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雲鬟自是聽得分明,卻狠心並不回頭,仍是往前,耳畔聽程曉晴道:“奴婢說不怕死,其實是真的,我知道大小姐是好心才不許我留下,然而大小姐怎麼會知道,——倘若我回了家去,卻會比死更難過!”
雲鬟聽了這句,才微微停步,回頭看她道:“你說什麼?”
程曉晴滿臉淚痕:“我本來不想說這些,可也不敢欺瞞大小姐,我這次來莊上,是走投無路了,我爹娘想把我配人……是村里一個痴蠢的傻子,因他們家有幾個錢,便每每買丫頭過去,活生生地進了他們家,卻是抬著出來偷偷埋了……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幾個了,我因害怕,又聽說了青姐姐的事,故而才騙爹媽,說可以賣身過來,說會給他們更多的錢使,他們才肯答應,倘若我拿了錢回去,他們把錢花了,仍是要送我進那吃人的火坑的。”她哽咽說到最後,便捂著臉大哭起來。
雲鬟聽著這一席話,卻很是意外,她從來不知道程曉晴家中qíng形竟是如此,原本只知道她是青玫的親戚,家中有一個極疼愛的弟弟罷了……此刻聽了這些內qíng,半信半疑之餘,卻也明白,如此窘境,倘若程曉晴不願提及,也是有的。
若此話當真,她倒也是個可憐人了。
雲鬟便嘆道:“你說的是真?”
程曉晴忍著哭道:“大小姐先前說我,一心想賣身也不願回家,倘若回去了有活路,我又哪裡想這樣兒死皮賴臉地留下?只是想著,姑娘對青姐姐是那樣好,又是個慈悲善心的主子,我若是有福分跟了姑娘,自然比嫁給那痴子被折磨死qiáng過百倍。”
她說到這裡,便又磕頭道:“這些話句句都是真,若有半點假,就叫我仍跳到那火坑裡去,立刻被不明不白地打死殺死就是了。”她喉中帶傷,這樣連哭帶啞地說著,著實可憐之極。
雲鬟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道:“你先回房歇息去罷,此事我要再想一想。”
程曉晴抽噎著,復又磕頭下去,聲淚俱下道:“求大小姐可憐我,我一輩子記著你的好。”頭貼著地,竟不肯起身。
雲鬟搖搖頭,轉身自回房中,程曉晴一直見她進了屋,掩起門,她才也爬起身來,抬手擦了擦淚,低頭也自去了。
話說雲鬟自回房中,才覺得右臂鑽心的疼,回到桌邊兒坐下,挽起衣袖看了會兒,卻見手臂上腫的越發高了,且又透著青紫,看著又覺可怖,又覺可笑。
然而卻是笑不出來,此刻她的眼前……竟只出現方才頭也不回離去的那位大人。
對崔雲鬟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並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何不同。
只不過對於所記住的事記的格外鮮明罷了,每當認真回想,若是痛苦之事,便會痛不yù生,如親身經歷,如是歡喜之事,自也叫人喜歡到qíng不自禁。
可是孩童之時的記憶,並不是誕生之初就會清晰,畢竟那時候幼年,智力未開,混沌懵懂,自還不懂得認真記事。
可對雲鬟而言,白樘毫無疑問是極特殊的一個人。
認人之初,曾有那樣的一幕,那樣最清楚鮮明的一張臉,讓她深深不忘。
那一日……在崔府的花園內,她蹣跚鑽過花叢,卻被人一把擒住,是這位名喚“白樘”的大人,挺身向前,舉手拋花……那時她極小,卻無法忘記紅花劃破眼前,在風中似極快綻放一般,花瓣搖曳四散,亂紅零落,一瞬驚艷。
而他探臂,把她從惡人的懷中搶了過去,那時候的小女娃兒自是還不懂事,只是喜歡的咯咯亂笑,覺著這簡直好玩兒極了。
那種驚艷的愉悅,大概是她人生之初,第一幕永誌不忘的。
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已經記住了那一雙眸子,無波無瀾,自若自在,澄澈無塵,宛若星海。
不覺又過了數日,那一場擄劫的風波方漸漸平息。
林嬤嬤病了兩三日,才得起身,雲鬟的手臂因折了,雖不甚嚴重,到底不可輕視,大夫怕小孩兒亂動,便給雲鬟上了夾板。
小狗兒等見了,只覺得新奇,又怕她悶,便每每前來探望,倒也得過。
這一日,七月流火,蟬噪的很,秦晨自衙門口出來,拉了一匹劣馬,便往素閒莊來。
經過葫蘆河畔之時,忽地聽見對面樹蔭下有人道:“動了動了!有魚咬鉤了!”
又有嚷道:“我的也動了,好厲害,快拉線!”
秦晨聽那些聲音稚嫩,知道是些頑童在釣魚耍子,他原本不以為意,卻忽地聽一個頑童道:“怎麼鳳哥兒的還不動呢?我都有兩條了!”
秦晨隔河聞聽,十分欣喜,當下便打馬過橋,往那處而去。
進了柳槐樹林,柳絲拂落,倒是不好騎馬,秦晨便牽著馬兒一步步往前,果然見許多小小人影在河畔忙碌,又有人道:“莫不是那餌不好使?我的小蟲子好,給鳳哥兒換上。”
當下七手八腳把那釣竿拉起來,低頭看時,卻見光禿禿地一枚魚鉤,哪裡有什麼餌食?
眾頑童正在不解嚷嚷,秦晨已經到了跟前兒,因笑道:“你們好熱鬧,釣了大魚不曾?若是有,記得留給我下酒呢。”
因秦晨常來素閒莊,跟眾孩童也都認得,孩子們知道他是極容易相處的,當下雀躍起來,比了比各自的籃子裡,阿寶便捧著魚簍,有些驕傲般道:“我的魚最大,送給秦捕頭吃最好。”
秦晨哈哈笑了幾聲,摸了摸阿寶的頭,回頭又張望,卻見不遠處,雲鬟果真盤膝坐在樹下,正在靜靜地看書。
縱然此處熱鬧的沸反盈天,一看到她,便覺的心都似靜了下來。
秦晨嘖嘖稱奇,便撇開孩子們走了過去,還未到跟前兒,就看見距離此處不遠的樹旁,有一道影子若隱若現,見了是秦晨,才又悄然隱沒身形。
秦晨只當沒看見的,自顧自來至雲鬟身邊兒,便挨著坐下,因笑道:“陳管家是從哪裡請來的護院?我看著倒不像是普通人,有些高手的架勢呢?”
雲鬟輕輕把書合上,道:“陳叔說他們是縣老爺推舉過來的,故而陳叔才敢放心留下,難道你不知此事麼?”
因上回陳叔想請護院,結果竟然“引láng入室”,是以不敢再亂請人,不料前些日子,知縣huáng誠親自舉薦了三個人來到素閒莊,陳叔見是知縣出面兒,自然才無二話。
而這三人倒也極為盡職,白日晚間皆會巡邏不說,但凡雲鬟出莊子,他們都會派一人跟上,且不遠不近,不會過分打擾她,卻也可以看護的無微不至,比所謂的尋常“護院”更盡責高明的不知多少。
秦晨挑了挑眉,思忖著道:“我們大人也不是事事都跟我說的……不過他又是從哪裡認得這樣高手的?或許也是因為上次的那事,大人怕你吃虧,故而偷偷給你找來的人,也未可知。”
秦晨說到這裡,忽地又笑:“說起高手來,我倒是想起,上回那京城裡來的白大人,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可怕人物……”
雲鬟聞言抬眸:“你……說什麼?”
秦晨對上她黑曜流光的雙眸,咳嗽了聲:“罷了,有些話不好跟你說,你畢竟年小。”
雲鬟忍不住一笑:“是麼?”
秦晨不由也笑:“是了,你雖年小,卻是鬼大之極……我不過、是怕嚇著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