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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晌沒因為心裡有事兒就提前回宮了,和以前在控戎司一樣,她是摸著點兒辦事。有時趕上一批貨急要,等到半夜出窯也是有的。不過那時候通常一抬頭,發現禁軍已經把窯口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德全的腦袋就從人堆兒里伸出來,苦著臉說:“大人,您再不回去,萬歲爺能把牆撓穿了,您信嗎?”
今天趕巧,上批入窯的陶坯在天黑前燒成了,等查看了窯變的成色,一切盡如人意,便能安心回宮了。
可是回來得很早,立政殿裡卻找不見皇帝。問德全,德全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剛才還在呢……”
一個御前總管,不知道皇帝去向,糊弄鬼呢?料著是發現穿幫了,嚇得不敢見人了吧!
她說成,“肯定是政務太忙,得體諒怹老人家的艱辛。那我就先歇著了,總管別忘備上點心,防著怹半夜餓。”
德全畏畏縮縮應了兩聲,見她進了寢殿,才回身對門後的皇帝說:“瞧著不像生氣了,還讓給您備點心呢。”
皇帝披著燕服,枯著眉道:“不是吩咐蘭初不許留在京城嗎,她怎麼又回來了?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人滅口。”
皇帝在即位前,手上人命官司可不少,不過儘量不動身邊人,這是他的規矩。照他的話說,連親疏都不分,那也不算個人了。所以本該處置了的人都活了下來,比如宿家,比如蘭初。
德全也懊惱之至,“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當初明明往禹州老家去了,可嫁了個男人,是禹州窯口最有能耐的鈞瓷師傅。後來咱們娘娘辦買賣,龍泉務窯把人請來了,蘭初不就隨夫入京了嘛。”
皇帝嘆氣:“流年不利。”
“可不是嗎。”德全說,“那您今兒先避避風頭?”
皇帝說不,“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避能避到多早晚?我得去見見她,有些話說開了倒好,憋在心裡,憋久了會出事兒的。”
沒有好果子吃,他事先也料到了,不知道她今晚會怎麼折騰他。皇帝咽了口唾沫進殿,挨著chuáng架子叫了她一聲:“妞妞,今兒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背對著他,沒吭一聲。
他不敢貿然上chuáng,坐在踏板上說:“做人得講道理,我gān的那些,雖然不怎麼上檯面,卻都是為了大家好。你是當過官的,咱們不興小家子氣那套,也犯不著一碰上娘家事兒就犯糊塗。你就說你們宿家,當初是不是幫著簡郡王,想把我拱下台?要不是我聰明,這會兒的廢太子,連屍骸都沒了。照著老古法兒,新君登基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有仇報仇,我要是存心把你們宿家連根剷除,根本用不著廢那力氣。蝦須簪的事兒,是我設的局,這也是給你們一個台階,讓宿家就驢下坡。你要是為這事再和我鬧彆扭,那就沒意思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遍,自覺發乎qíng了,希望她能明白。可是等了半天,她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讓他感覺灰心。
“是。”他點點頭,“我算計你,我卑劣,你想罵儘管罵,我能扛得住,你別不吭聲。”
結果又等好久,她還是不說話,她一向淺眠的,總不至於睡著了。太子站起來,屈腿跪在chuáng沿上,探身看她的臉。冷不防一片血色撞進他眼裡來,他的腦仁兒嗡地一聲炸了,失聲大叫起來:“星河!星河!”
恍如青葑出事時的qíng景重現,不懂這樣可怕的傷痛,為什麼還要重來一遍。他臉色鐵青,心臟到了難以負荷的程度,人也搖搖yù墜,幾乎要跌倒下來。
驚恐地盯著血泊里的那把刀,何至於這樣?就因為半年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變故嗎?他淚眼模糊,一片驚惶里奪過她的手臂查看傷口。因為害怕,他止不住地顫抖嗚咽,可是找了半天,咦……沒有傷口,那血是從哪兒來的?
他腦子打結了,頭頂上忽然傳來得意的笑聲,越笑越高興,笑得花枝亂顫。他呆呆地看她,臉上還掛著眼淚:“星河……”
她說:“你也有今兒!現在明白我當初有多難過了吧?被人欺騙,是不是又恨又惱?是不是滿肚子委屈無處發泄?”
可他撲了過來,什麼都沒說,緊緊摟著她,緊緊地……像受傷的shòu,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哽咽。
星河懵了,本以為他會藉機狠狠教訓她一頓,結果全不在她的預料中。但她驚訝過後,慢慢變得感動,她想他是在乎她的。他那麼用力地扣緊她,臂彎里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怎麼捨得責備她。
門上愕了好久的德全終於醒過神來,這又是一場小qíng人間的遊戲,可是玩兒得太過火了,差點兒沒把他心從嗓子眼兒里嚇蹦出來。他不由嘆氣,皇上艱難,這一天天水深火熱的。得了,太醫也不用叫了,讓人進來換被臥吧。
當晚為了補償他受到的驚嚇,星河好好犒勞了他一把。yù仙yù死里俯身吻他,“寶兒,我的錢已經攢夠了……”
兩頰嫣紅的皇帝睜開迷濛的眼,“那下個月……就大婚……啊……”
這回是真的要成親了,多少年少一起長大的髮小能結成夫妻?好多明明是有qíng的,但因為各種問題被迫分開,像他們這樣執著地修成正果的,真不多。
有時候人啊,欠缺的就是那股執著的勁兒。如果不執著,今天星河不可能當上他的皇后;如果不執著,青鸞和青葑的那次合謀下,他也未必能活命。
大婚前的最後一天,他召見了茵陳。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好好懇談過。這次見面,氣氛很凝重,皇帝指了指圈椅,“坐吧。”
茵陳恭恭敬敬向他行禮:“謝皇上賜座。”
有關此次見面的主旨,大家心裡其實都是明白的。皇帝先開口,他說:“你知道,朕要迎娶星河了。”
茵陳點點頭,“這是好事,我也盼著有這一天。”
“首先朕要謝謝你,因為你的存在,為朕擋了不少煩心事。臣工諫言,請朕擴充後宮時,朕可以告訴他們,朕有一後一妃足矣,不是獨寵,他們就不能把矛頭指向星河。”
茵陳很高興的樣子,“能夠為星河姐擋煞,我怎麼著都值了。”
皇帝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朕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宮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她笑了笑,“皇上是英明的帝王,您放心,憑我撬不動您的江山,我對您個人也不感興趣。要說忠心,我不敢說有什麼忠心,但上回換了裡衣那件事,我覺得就是我表明立場的最好證明。人活一世,有的人為權,有的人為財,我卻是為人。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要別的,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就歡喜了。”
皇帝的眉幾不可見地輕蹙了一下,“上官茵,你對星河,到底是怎樣一種感qíng?”
她說是崇敬,“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她,後來進宮,第一次在麗正殿前見到她,我就越發喜歡她。可能您沒法理解這種感qíng,你願意說我是怪物,我也認了,反正人心不是非黑即白,我就是中間那個塊灰色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