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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焰是很領qíng的,寡言的人,不需要喋喋道謝,一拱手就完事了。星河抱著孩子坐上了她的官轎,他在前頭帶路,就為一個有罪在身的孩子,一氣兒送到了國公府。
皇親國戚的宅子,即便沒有主母,依舊氣派莊嚴、井井有條。孩子進門,立時就有老媽子上來接,一口一個謝謝錦衣使大人。抱上了手一摸尿布,“喲,水漫金山了都,心肝兒可憐見的……”大概府里久不見孩子,嬤嬤們的愛無處宣洩了,撿來的也像寶貝似的。
星河抱了一路孩子,說實話牢里關了那麼久的,身上的味道也著實厲害。這會兒轉了手,滿鼻子還是那股子涼涼的腥臊味兒,霍焰同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的,讓她進去喝杯茶,她只是擺手,“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值上離不得人,怕萬一還有什麼差事,回頭找不著我也不成。”
他聽了道好,招呼人打熱水來給她淨手,吩咐好好照料孩子,同她一道出了府門。
星河是存了一份心的,她假作隨意地問:“今兒二十四了,大人衙門裡還沒預備過節麼?”
霍焰道:“越是過節,城防駐守越是不得閒。樞密院和工部、戶部那些衙門不一樣,咱們忙的就是節令下。”一面說,一面轉頭瞧她,“尊兄是樞密院副使,宿大人不知道老規矩?”
星河笑道:“我哥哥當上副使那會兒,我恰好進宮了,所以不知道他節下是怎麼過的。”心裡卻腹誹起來,又是個不懂拐彎兒的人,瞧不出她是沒話找話?遇見個太子就夠她糟心的了,分明那麼合適的霍焰,結果又是這樣。
他嗯了聲,“衙門裡的事兒也不急,終年到頭就那些。勞煩了宿大人這一趟,我送宿大人回控戎司。”
星河又生出了一點小歡喜,“霍大人同我哥哥一樣叫我星河吧,雖說咱們都在官場上,套近乎不大好,可我這回辦曹瞻的案子,都賴大人的成全。我才進控戎司,立穩了腳跟最要緊。有了這回的功績,往後就不怕說不響嘴了。”
一個女孩子,想盡辦法要在官場上紮根,原本是很讓人費解的。可是她的xing格,到了這種環境裡竟如魚得水,反而把她困在閨閣才真是枉費了她的膽色和才華。
霍焰說:“曹瞻這案子告破並不是我的功勞,我不過去開了一回門,你不用記在心上。”
終究是份人qíng麼,念一念還是好的。
他說送她,從國公府到控戎司原就不遠,星河沒乘轎,他也沒騎馬,不長的兩條街,可以慢慢走回去。
陽光融融,似乎比先前暖和了,緩步踱在大街上,控戎司的笠帽和樞密院的兜鍪在一起,有點不大搭調吧,所以不時有人注目。路過街面上的醬菜店,聽見裡頭有人在問,“翠衣有沒有?”
店裡老闆娘很不待見似的,“西瓜皮就西瓜皮,還翠衣……現如今價兒可漲了,您那兩文錢夠買一塊,要嗎?”
星河忽然感覺窘迫,霍焰卻輕輕一笑,“北軍的火頭軍大約沒想到,他們的瓜皮菜有一天能風靡京城。”
星河摸著後脖子噯了聲,支支吾吾道:“上回冬至和太子爺提起瓜皮餃子來著,他說沒吃過,我就想著帶些回去叫他嘗嘗。”
他點了點頭,“你和太子爺之間,也有十多年的jiāoqíng了。”
她說是,想起互不相讓那股勁兒,臉上盈盈帶了一點笑,“就是因為太熟了,不像外人那樣,什麼都要忌諱。他常說咱們是髮小,我不認,他還和我急。”
霍焰詫然,“發小?”
星河噎了下,那個不gān不淨的名聲還是叫她紅了臉。她沒在家裡人跟前澄清過,卻想著讓眼前這人知道,“打十二歲上一起長大的,多丟人的事兒彼此都知道,可不是髮小嗎。”
發小就是用來背黑鍋的,什麼嘎七馬八不能解決的事兒找發小,基本都能商量出對策來,這就是髮小的作用。霍焰慢慢點頭,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星河覺得他瞧她的眼神和先前不一樣了。畢竟太子的禁臠和太子的髮小,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身份,萬一他也覺得她甚好,卻被那道尷尬的鴻溝限制了想像,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星河靦腆地掖著手微笑,“上回說的要請大人暢飲的,等年下咱們約個時候,叫上星海一起好麼?”
同在一個衙門,分為正副二使,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對付。如今冒出了一位姑娘,要在中間做和事佬,想來總有些深意。霍焰說好,“樞密院分為五軍之後,衙門也不在一處了,鮮少有機會遇上。上回宮裡冬至大宴倒喝了兩杯,我這人不善jiāo際,逢年過節也是一個人,倘或節下聚聚,倒也不錯。”
這就已經說到私事兒了,人家暗指一個人,同她一樣,也有點題的意思吧!
星河沒言聲,心裡想同他打聽他先頭太太的事兒,又怕人家有想法,還是忍住了。反正控戎司是gān那種營生的,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夫妻炕頭上的話都能掏出來,要查個把高官的家底內qíng,玩兒似的。
慢慢走,轎子被她先打發回了衙門,他呢,隨從牽著馬,遠遠在後頭跟著。星河已經說不清自己多久沒在街面上溜達了,從國公府走回控戎司的那段路,邊上還有那樣一位英武的戰將陪同,心境兒比在宮裡面對幼稚的太子爺時開闊許多。
到了衙門前,拱手相送,沒有什麼依依惜別,她進門檻,他回樞密院,各自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這種利落的,不牽扯太多的相處,是最叫人感覺輕鬆的。如果說霍焰是一盞清茶,那太子爺就是一盞加了半杯蜜和蘇酪的油茶,糾纏不清起來簡直能膩死人。以前他不這樣啊,星河常想,自從會親以來他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岔子。她也想過,是不是他對她有了那層意思呢,好好處著的時候,她也有片刻覺得溫qíng溫暖。可他就是那麼不招人待見,她剛要覺得他興許是真的看上她了,他轉頭就使xing子,拿話呲打她。叫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人家是主子,你是奴才。本來立場就犯著沖,不拿你餵刀就不錯了,還敢愛?
唉,她嘆著氣,搓了搓手。到飯點兒了吧,可今天左等右等,太子專供的御菜怎麼還沒來?
叫葉近chūn,“宮裡沒派人?”
葉近chūn說沒有,跟著她的時候久了,也沒那麼拘謹了,壓聲兒說:“依奴才看,今兒您就別等了吧,奴才給您上外頭買小jī兒燉蘑菇去。您想想,您今兒整半天跟著霍大人外頭辦私事兒呢,這消息指定傳回宮裡去了。主子爺都不樂意了,還給您送飯?可不得叫您吃不著嗎!”
“哦……”她撫撫腦門,“這話有道理。”看來是別指望了,趕緊讓葉近chūn上順風樓去,她這兒肚子都唱起空城計來了。
心裡已經有了防備,晚上回宮自己得識相,在他還沒開口罵人前老老實實先jiāo代了。
她說:“主子,臣有罪。”
眼下青影沉沉的太子從萬卷奏疏間抬起頭來,沒有說話,只是瞧了她一眼,這就是讓她接著jiāo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