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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起袍子從邊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從殿裡退出來,這回連值房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廊檐下侍立。發覺身旁有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過來,朝殿裡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問怎麼了,德全說“老爺子來了”。所謂的老爺子,指的是皇帝。
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麗正殿來,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內閣值房處理妥當,太子又常隨侍左右,什麼要緊事兒,特意跑這一趟?
“傳膳了麼?”她壓聲問。
德全點了點頭,“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駕在前,不是誰都可以露臉的。她不能進殿裡,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廡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來了,天上稀稀拉拉點綴了幾顆星子,寒冬臘月的,風直往領袖裡鑽。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僂著,她站得筆直,尤其這會兒jīng神全在牆上,壓根兒顧不得冷暖。
殿牆雖然厚實,到底沒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間的談話,還是隱隱約約透了出來。
當今萬歲不管是理政還是治家,都算得上嚴苛,但也有例外,也許對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對恭皇后留下的兩個兒子,還是相當愛重的。他同太子說話,一遞一聲關心他的課業,詢問昨天出宮拜訪元老們的經過。太子條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讚許或是指點,儼然尋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風聲,右耳溫qíng,在這寒冷的夜裡,奇異地融匯和諧。只是殿裡說話有揚有抑,聲兒矮下去,便聽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說起了東宮內眷的問題,這可能是父子家常時必要討論的話題,中間還夾入了她。恍惚聽皇帝說起“宿寓今的女兒”,邊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給她道喜。她沒理會,太子的聲線清朗,聽得更清楚些兒,他還是那幾句,“咱們挺好的,請皇父放心。”說當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時候。
皇帝不大放心,“話是不錯,但譬如莊稼人種地,不能單在一根苗上澆水。帝王家,社稷傳承是頂要緊的。”
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發屏息凝神聽牆角。結果等來了太子一句話:“我只要她。”於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盡。
皇帝長嘆:“你這樣,叫朕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了,可朕終歸還是有了你母親以外的女人……這世上,沒有誰能不管不顧照著自己的xing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這個俗。朝中近來的風聲,想必你也聽見了……”然後便混混沌沌,揉雜進了無邊的風聲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雙手,明白這回皇帝是預先來和太子通氣兒的,他頂不住八方壓力,終於動了重新立後的心思。這話要是和信王說,信王可能會一針見血,“昭儀當了皇后,轉頭她兒子就該入主東宮啦。”但和太子說,太子卻是一百二十分地體諒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兒子知道您的苦處。社稷穩固,乾始必賴乎坤成。皇父為了我和四弟,這些年後位一直懸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詞,萬鈞重擔都是皇父一人承擔,兒子看在眼裡,心疼得緊。如今兒子們大了,皇父也該喘口氣了,皇后當不當立,當立誰,都由皇父決斷,兒子們沒有不從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銀鉤一線,北風颳得月暈都要散了。
兩盞茶後皇帝起駕,東宮上下跪送一片。聖駕出了崇教門,太子方站起身來。也沒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會意,忙垂袖跟了進去。
第21章 剪燈夜話
燈下太子的臉,白得有些發涼。星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入殿之前雖然早有準備,但乍然看見,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痙攣。
放下棉簾上前來,她叫了聲“主子”,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一手無力地揮了揮,“讓外頭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應了個是,退到簾外揚袖擊節,啪啪的脆響,在濃稠的夜色里dàng漾開去。一轉眼的工夫人都退盡了,偌大的宮掖空空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淒涼冷清,天地的中心只有兩個人,在寒冷里夜裡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謝了恩坐下,他不起頭,她不敢貿然和他談論皇帝此來的用意。等了很久,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覷了他一眼,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勢壓在膝頭,仿佛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堅硬如鐵,扣著那指節,扣得指尖血色全無。
可能他也需要適應,星河靜靜等待,良久終於等來他的嘆息:“先頭聖諭,你聽見了吧?”
如果換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說沒有的。這回不一樣,形勢並不樂觀,他心裡壓著事,不該有意和他耍花槍。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說要冊立誰了麼?”
太子緩緩搖頭,“老四在御案上看見過一封糙擬,上頭寫的就是鳳雛宮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復問他,“主子預備怎麼料理?”
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工於謀算的yīn沉來,調轉視線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怎麼料理……路子是現成的,不早給你鋪好了麼。眼下駙馬案在你手裡攥著,你知道應當怎麼料理。”
如果沒有順水推舟,控戎司錦衣使豈會那麼輕易落到她頭上?左昭儀不是要她了結那樁案子嗎,現在時候到了,不了結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兒我就進衙門安排,撬開疑犯的嘴……”
“用不著費那手腳,兇手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麼做出京城第一大案來?又怎麼隔著宮牆,牽連宮裡的昭儀娘娘?”他微微乜著眼,那濃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厲的光,“宿大人,報答主子的時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兒,別叫人看出破綻。”
星河惶然看向他,雖然這令兒下得並不違背她的初衷,但這起案子背後的主謀居然是他,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里沒有溫度,“覺得很意外?”
星河倉促說不,然而略一頓,還是點頭,“臣確實沒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看燈樹上的那排紅蠟,“沒什麼可意外的,皇權下的勾心鬥角,本來就是如此。”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燈樹走去。
案頭的漆盤裡供著一把小銀剪,他執在手裡,牽起袖子去剪燈花兒,動作纏綿優雅,仿佛那是一項多麼jīng細,又多麼偉大的事業。燃燒的靈芝樣的小火球脫離了燈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鋒芒上,漸次暗下去。輕輕一敲,漆盤裡盛著清水的銅盞是它最後的歸宿。
哧地一聲熄滅,很快蒸騰起一蓬細小的煙,瞬間消散,太子手裡的銀剪又移向了下一盞燭火。
“誰都別怪,政鬥之下立場鮮明,是他自己沒遠見。不單他,高家一門這兩年做局做得出格,索xing趁著這當口,都料理gān淨吧。”濃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臉,他微微偏過頭,yīn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