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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儀說沒什麼,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後兩手jiāo疊按在膝頭,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探進一片光帶里,邊緣細微的波làng紋,看上去有種崢嶸的嶙峋。

    “宮裡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話也多,jī一嘴鴨一嘴,越傳越不成個體統……我聽說,太子爺不願意親近跟前幾個女官,倒是對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點了一下,當然是點到即止,說完了解圍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兒嘛,誰不願意攀高枝兒,那可是太子爺……但宿大人別忘了,郡王府和你們一家子都有jiāoqíng,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間的些些小意兒斷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來,“娘娘的教誨,臣絕不敢忘。太子爺有時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違抗。可正因這個,更叫臣明白,臣這樣的人,在太子眼裡玩意兒似的。誰願意當玩意兒呢,請娘娘明斷。”

    昭儀的笑容從那種含蓄的、透著深意的揣測,轉而變成了一種大愛無疆式的圓融。

    “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想當初你家老太爺啊,那可是個寧折不彎的好官。後來可惜了……”復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宮裡的女人,但凡出挑些個,都是這樣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這脾氣,也真是狗啃月亮。先頭指了婚的那個死了,轉年再聘一個就是了,任是感qíng深,總不能一輩子不娶,你說是吧?”  

    星河諾諾稱是,關於這個她也想不明白。當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但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殞,如果太子和她有qíng,消沉拒婚也是應當,可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幾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說不過去了。

    左昭儀自然不是真的關心太子婚配問題,要依著她,太子爺一輩子不娶才好呢。原還猜測,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間真有了qíng,轉念一想又說不通,主子要個把女人還不容易麼,看上了就收房,偷jī摸狗小來小往,哪兒來那麼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暫且摸不透,她也懶得費那神。看看時辰鍾,差不多了,“說了這半天話,沒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給主子辦差。”她輕飄飄打了回票,因為給鳥餵食兒的時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鍋出來,想想這宮裡,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沒人覺得她是清白的了。

    對cha著袖子走在夾道里,太陽不怎麼耀眼,但袖口的金絲繡線曬久了,觸上去也發燙。深深嘆口氣,白霧茫茫在眼前鋪陳開,霧氣消散了,那紅牆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還如她初進宮時一樣濃麗冷漠。

    左昭儀提到她祖父,那是臉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腦子裡的人。瘦高的小老頭,府上養了個躺著比站著高的先生。平時沒什麼大愛好,閒了喝喝小酒、下下圍棋,年紀再大點兒,含飴弄孫,連應酬都極少。可就是這樣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個月大獄。後來接出來,自己和自己較勁兒,沒過多久就謝世了。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古話真是千年萬世都不過時。就像現在的qíng境,太陽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這牆根兒,yīn影底下又冷又濁。

    祖父那時候任京兆尹,斷的全是皇城裡的案子,一輩子剛正又審慎,口碑也極好。他別號慎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齋公,直到今天,當初打過jiāo道的老人兒提起他,還直豎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撿起一塊磚砸進人堆里,十個有八個和皇上沾親。京里的案子不好斷,光照律法辦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時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誰生,要誰死,你心裡得有譜兒。萬一時運不濟,上意偏頗了,宮裡的主子下不來台,那窟窿由誰來填?當然是你。

    慎齋公就是給填了窟窿,出獄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勞”,並非翻案。但事實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因此給他的兒孫們一再加官。他們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繼續活著,不能記仇,還得感激主子皇恩浩dàng。

    星河嘲諷地一笑,連她這個官,也是踩在慎齋公的肩頭上得來的。本來不需要優恤,優恤到最後一家子和簡平郡王牽扯不清。左昭儀的那句“好好給主子辦差”,主子並非指太子,是指簡平郡王。

    聽主子的話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點都不想當奴才。進入控戎司後逐漸嘗到了甜頭,權力那東西,沾染了會上癮。原先還只是在文書上轉圈子,一旦拿住實權,大展拳腳的時候才真正來臨。  

    抬眼看日頭,已然散朝了,她加緊步子趕回東宮,過嘉德門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chūn坊矗立兩旁,宮門都有站班的侍衛,一個個甲冑加身,威風凜凜的模樣。通常宮女不許從這裡進出,女官卻沒有限制。星河不屬於這兩個機構,但常跟在太子身邊,同舍人、贊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見一位司直郎,問太子爺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兒不痛快啦,剛才發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腳,這會兒回麗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從何而起,又不好多問,心裡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趕向了麗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頭看,德全抱著拂塵,眯覷著眼睛在滴水下鵠立。見她來什麼都沒說,容長臉兒都快拉到肚臍眼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裡。上頭的脾氣喜怒無常,這是當權者的通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連揉都不敢當著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進殿裡,殿宇深深,門窗都開著,陽光在金磚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裡滿室靜謐,幾個侍立的宮女垂著頭,連喘氣都加著小心。往西邊去,西暖閣里有太子的書房,星河拿眼睛詢問垂簾外站班的司門,她微微頷首,替她打起了軟簾。  

    pào仗要炸,得有個點引線的人,誰沾上誰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著頭皮進去,瞥見窗前一片鴉青色的袍角,也沒敢細看,掖著手向上回稟:“臣從鳳雛宮回來了,昭儀娘娘已然大安,看jīng神頭很好,臣特來向主子復命。”

    窗前的人沒言聲,依舊靜靜立在那裡。星河微抬起眼,觸目所及的步步錦隔窗前,細小的微塵在光線里上下浮動,有種如夢般的惆悵。

    “主子……”等不來示下,她壯膽叫了聲,“要沒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話很簡短,“別忙。”

    地上鋪著上好的芙蓉寶相栽絨毯,腳踩上去如在雲端。太子負手踱步,袍角帶起一片清幽,和爐里正燃的白梅勾纏,調和出澹遠的香氣。

    “我今兒聽人念了一首詩。”金玉般的聲線總有一股涼薄的味道,不緊不慢地低吟,“仕途鑽刺要jīng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萬般人事須朦朧,駁也無用,議也無用。”

    星河訝然抬起眼來,“主子從哪裡聽來的?”

    “從哪裡聽來的?外頭都傳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驚的不是旁的,是這詩里透出來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這王朝鼎盛,京官盡忠遠不夠,那些外放兩江的,督察鹽政錢糧的,短了哪頭,朝廷都受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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