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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木的椅,紅木的chuáng,紅色的chuáng幔,紅色的被褥,襯得chuáng上那人纖弱的樣子,瘦可堪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慢慢端起碗,走向chuáng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輕,輕得似乎窗外的風雨擊在竹林上的“沙沙”聲音都更為刺耳。
大概因了發燒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蒼白,而是帶著詭異的cháo紅。一雙被大火濃煙燻過的眼瞼微微腫脹,雙頰微陷,不過在天牢關押了幾個時辰,較之在沁心園小宴上見到的樣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chuī著湯藥碗裡的熱氣,眼角餘光掃著她。她真是變了許多,不僅xing子變了,樣子更是變了。常年的鄉下勞作,讓她的皮膚看上去極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卻像被歲月暗琢過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歲。
一個鮮嫩如花骨朵的年紀。
良久,他目光移開,試了試湯藥的溫度,放下碗,手臂橫在她的後頸,準備扶起她餵藥。她毫無聲息,額角的劉海在他的搬動中錯開,露出左額上陳舊的疤痕來,那個已然瞧不清黥刻“賤”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現那日火炙一般的視線,那日排列整齊的囚車,那日滾落了一地的人頭,那日遍地流淌的鮮血……那日無數的觸目驚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緊她的鼻,撬開她的唇,將湯藥一點點灌入她的口中。
腦子裡,不期然卻是她很多年前的樣子……
……
……
那年的京師,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正像今日。
文華殿的後殿書堂,一個小身子探頭探腦的不停觀望。那時的他還未掌錦衣衛事,在東宮任詹事丞,覺得那窺視的小姑娘實在可笑。儘管她每次來都會拎著香甜的桂糖糕,也無損他對她的看法。
那糕點,是她那個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絕天下,名冠京師,她卻一點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卻長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所不知,她卻一無是處。京中世家小姐會的她一樣不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國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極。
可就這般的她,身上卻有一個讓人稱羨的傳說。
當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親自入府為她批命,說她三奇貴格,貴不可言,乃母儀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給了皇長孫趙綿澤,她喜歡的趙綿澤。
可趙綿澤卻一點也不喜歡她,每每見她,便如見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綿澤今日為何不高興?”
“青哥哥,綿澤今日書讀得可好?”
“青哥哥,綿澤他有沒有提起我?”
“青哥哥,綿澤可是又被陛下責罵了?”
青哥哥,聽上去像親哥哥,也像qíng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卻一如既往的這般叫他。
因他尚能給她幾分臉面,她也總是得寸進尺,傻乎乎來纏住他打聽趙綿澤的事qíng,整日削尖了腦袋往他的身邊鑽。
他騙過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打扮得媚氣些的姑娘,她便偷偷塗了一臉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唱戲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現在趙綿澤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棄。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纏著她娘做。其實她不知,那是他喜歡吃的,不過說來占她便宜罷了。
“青哥哥。”
見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喪,雙手搓著衣角,跟在他的後面,不停重複那一個人的名字。
“我看綿澤一直沉著臉,他定是不高興了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怎麼了?”
“嫌你長得醜。”他沒好氣地看她。
她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長得好看,但誰說我丑?我才不醜,我娘說,我長大了就美了。”
他確實是一個生得極為jīng致的男子,膚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風流氣,不論男女都為他傾倒。於是,看著她平凡普通的長相,他實在奇怪,自己怎生還會讓她跟在身後?
突地頓步,他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腳下半濕的繡鞋,還有那窘迫尷尬的樣子,莞爾一笑。
“你想幫他?”
她眼睛亮了,睜得大大的,其實也不難看。
“嗯,我想。”
他輕笑,“他羨慕他十九叔,可習武騎she,可征戰沙場,可遠走八方,而他卻只能整日困在東宮,要讀經史子集,要學兵書戰策,卻走不出這皇城,你可有辦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著他。
在這之前,她沒想到綿澤會有這般多的煩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煩心事就是綿澤不理她。
經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裡的十九叔來。
她私下裡是喚他十九爺的,那是當今皇帝的第十九個兒子,最小的一個兒子,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她曾經遠遠看過他幾次,卻沒有膽敢走近與他說一句話。
不過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會理她的。那個人從來不苟言笑,長得雖好看,但臉上卻無qíng緒,看不出喜怒哀樂。聽說他不滿十五歲就上陣殺敵,十七歲便自行統兵,打了無數的勝仗。他不僅是大晏的神話,也是皇帝最喜歡的兒子,世人都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有縱橫四海之力,將來定是要為大晏創萬世基業的。他每次出征還朝,奉天門外的紅毯都輔得老長老長,她也偷偷去看,那鋪天蓋地的“千歲”聲音,振聾發聵。每個人提起他來,都津津樂道,熱血沸騰,仿佛不是在說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與她無關。
他讓綿澤不快樂,她就覺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綿澤快樂。
……
……
過了兩日,她又出現在了東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他甩開袖子,有些不耐煩,“說。”
她打量著他的臉色,輕聲說:“你帶我去棲霞寺求一個靈符可好?聽說那裡的靈符有菩薩加持,極是靈驗,我給綿澤求來一個,這樣他就可以得償所願,像十九爺那般厲害了。”
他凝視她良久,眸中有異樣的qíng緒滑過。
說她是一個傻子,果然沒有冤枉了她。
這般發痴,可趙綿澤何曾有過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表qíng,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甚至有點討厭。但他喜歡聽她的聲音。她人長得很普通,聲音卻極是婉轉好聽,就像那幼嫩的鳥兒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鳥兒的聲音,卻無半分鳥兒的靈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馬車,一出京師,她就真像出了籠的鳥,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氣難得晴好,薄薄的霧氣,帶著雨後天晴的朦朧,還沒到棲霞寺,遠遠便看見棲霞山上的楓葉紅得似火。
“青哥哥,你說綿澤為何不像你這般好脾氣?”
見她撩了帘子來看著自己,他雙眸微微眯起。
“因為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蠢笨的人喜歡我,自然好脾氣。”
她原本興高采烈的臉,蔫了下去,馬車的帘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沒有再出聲。他勾了勾唇,覺得這般說一個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趙綿澤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臉的討好人家,受這點委屈算什麼,等她將來嫁入東宮,要受的罪更多。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他原以為她會置氣一會,可還未入棲霞寺的毗盧殿,她就又高興了起來,拿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著他,像是哭過的樣子,可唇上卻是牽著笑。
“不管旁人說什麼,我都是要嫁給綿澤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著她,卻沒再反駁,只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還有公務。”
“哦好。”她提著裙擺走了幾步,突地回過頭來看他,“青哥哥,你也覺得我很傻對不對?可若是喜歡一個人了,就不會計較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qíng願的。我與你說,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這般喜歡上一個女子,也就懂了,喜歡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討厭她絮叨,恨恨出聲。
“還求不求靈符了?”
她吐了吐舌頭,不再試圖說服他了,畢竟為趙綿澤求靈符才是一件極緊要的事。她飛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cháo。他站在殿下的huáng桷樹下,靜靜等待。
喜歡一個人,便想心甘qíng願的傻傻付出?
他想,這樣傻的話,只有她才會相信。
棲霞寺里很喧鬧,人聲鼎沸,鐘聲悠悠,前來燒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他們或求前程,或求姻緣,或求富貴,但絕無一人像她這般,只為了求心上人能超過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頗不耐煩,頻頻看向毗盧殿門。可過了好久都沒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後悔帶她出來做這樣的傻事。
可恨歸恨,他終究還是抬步入殿去尋她。
她跪在蒲團上,正與一個老和尚說話。
她很專心,他站在她的背後,她都沒有發現他來,只懇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師,你可否在這靈符中注入法力,讓佛祖能保佑攜帶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個讓他艷羨的人,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這時的她,這時的他,都不會想到,她口裡那個想要趙綿澤去超過的人,會在若gān年後成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訴求心愿,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聽完,愣住了。
“施主,念頭寬厚如chūn風煦育,萬物遭之而生;念頭忘刻如朔雪yīn凝,萬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ròu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這諸多圓滿?凡事還得放寬心,靠自己方為緊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嗎?大師,我給你多添些香油錢,您幫我施個法可好?那就一個要求好了,讓攜帶此符的人,能超過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搖了搖頭,道:“佛渡人向善,是為勸世人消除孽障。凶吉與仇敵之說,本就是孽,佛祖又怎會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氣了,攤開手上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