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頁
趙樽神色一凜,“到底何事?”
那兵士抬頭,年輕的面孔上帶著一絲痛恨的光芒,“鄔成坤把抓到的南逃百姓帶到了城門外,剛才他們喊話說,若是晉王不開城門,不去受降,他們每隔半個時辰就殺一個,殺完了再去抓,一直到殺光為止……”
拿老百姓來做人質?這也太無恥了。
夏初七眉頭狠狠一跳,瞥向趙樽。見他一言不發地往城樓上走,她稍稍一頓,也跟上了他的步伐。從門口到城牆上的台階不多,僅僅幾十而已,她卻覺得走了很久,步子也十分的沉重。
城牆上的風很大,chuī在身上有些涼。
可是,卻不如她看見城牆下那一幕時的心涼。
由於城牆上有晉軍埋伏的弓箭手,鄔成坤的人馬堵在弓弩的she程之外,層層疊疊的京軍拿著盾牌,把鄔成坤護在中間。在第一排拿盾的兵士前面,有一群老百姓模樣兒的人,他們的脖子和雙手被粗麻繩拴著,像狗一般被京軍兵士牽著,雙膝跪在地上,排列得整整齊齊。
看見趙樽的身影出現在城頭,便有人痛哭。
“晉王殿下,救命……”
“晉王殿下,救救我的孩子吧……”
此起彼伏的哭喊聲里,一個京軍校尉著裝的人哈哈一笑,猛地一腳踢在一個老者的脊背上,哼哼道:“你還指望晉王救你,你們家晉王都自身難保了,不曉得哩?嗤!算你們狗命大,我們大將軍說了,只要晉王打開城門,跪著出來,給我們大將軍磕頭認錯,便不與你們小老百姓為難。”
一席話,他音調放得很大。
話音一落,場上便響起一陣陣的吸氣聲。
讓趙樽跪著出去,磕頭認錯,鄔成坤也真敢想啊?
“太過分了!”
“他們太過分了!”
有人在低低鳴不平,卻無人看清趙樽的面色。
一直打勝仗的京軍,自我膨脹的qíng緒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一個小兵調侃道,“哈哈,晉王這輩子都沒有做過狗吧?真想看看晉王搖尾乞憐的樣子。”
又一個輕鬆的笑著,又踢了一腳,接著道:“晉王殿下高高在上慣了,豈會為了這些不相gān的人,自降身份?你們記得啊,若是被砍殺了,都去找晉王算帳,哈哈哈!”
“晉王殿下……!”
那陣前,嗚咽聲聲。
這時,鄔成坤看趙樽沒有動靜,似是不耐煩了。
他高坐馬上,大聲吼道:“我數十聲,晉王再開城門,我便開始殺第一個。”
從京師打到北平,一戰未敗的勝利已經沖昏了鄔成坤的頭腦,兵士們一句又一句的叫囂完,他看趙樽都沒有反應,心裡更是瞧不上這個大將軍王,鄙夷地冷笑一聲,他看著城樓上的趙樽,低低一喝。
“王貴,數!”
“是!”叫王貴的兵士沉聲一喝,“一!”
“二!”
“三!”
在王貴的報數聲里,第一個兵卒手上的大刀已經對準了一個少女的腦袋。那姑娘穿了一身帶著補丁衣裳,蠟huáng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看便是營養不良的樣子,年紀約摸才十一二歲,被刀頂著脖子,身子便抖糠似的顫抖起來,一雙無辜的眼睛巴巴的看著城牆上趙樽,青紫的嘴唇卻發不出半句聲音。
“五!”
王貴的聲音還在繼續。
看趙樽仍然沒有動靜,鄔成坤的大笑也穿透清晨的薄霧傳來,滿帶嘲弄。
“晉王殿下,早知你南征北伐,功勳卓越,戰無不勝,老夫一直佩服得緊,如今看來,你也不過徒有虛名而已,什麼冷麵戰神?狗屁!除了做烏guī,老子欺到你頭上了,你又能如何?你不是愛惜子民,悲憫蒼生嗎?怎的,眼睜睜看著你北平的屬民被殺,都不肯冒頭?”
老匹夫聲音一落,便有晉軍大喊。
“鄔成坤,你瘋了?晉王殿下是何等人?你敢讓他為你下跪?莫說是你,即便是皇帝在此,也不會讓他受此侮rǔ。你可曉得,侮rǔ晉王,便是侮rǔ皇室,你該當何罪?”
“罪?”鄔成坤狂笑不已,“哈哈哈,等你們有命去京師再說。”
“六!”
“七!”
王貴聲音沙啞,似乎也緊張起來。
整個永定們,無人不心跳加速,夏初七也攥緊了拳頭。
只有趙樽黑眸灼灼,一動不動,身上的披風被冷風一灌,高高揚起。
“慢著!”
王貴數到“九”時,他像是考慮好了,突地bào喝一聲。
“本王這便開城門,跪出去。”
“殿下——”無數人在悲憤的高呼。
趙樽冷笑一聲,宛若未覺,一字一頓冷冽如霜,“本王這一生,從不輕易向人下跪。若是今日必用一雙膝蓋來換得百姓的xing命。那麼,我跪。”
“殿下!”
他聲音剛落,又是一陣陣異口同聲的嗚咽和阻止。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不可啊!”
“嗚……殿下……”
看見趙樽服了軟,鄔成坤得意到了極點。他哈哈大笑著,猛地揚手舉起鋼刀,指向城樓,“老夫時間有限,立馬跪著出來!”
“哈哈哈!”
在他的吼聲里,無數的京軍一同狂笑著。
他們在嘲笑趙樽的軟弱,在嘲笑他們曾經示為英雄的人,竟是如此不如堪。
可是,在他們的笑聲里,晉軍的悲憤卻達到了極點。看著趙樽受到羞rǔ,對他們而言,就如同被人扇了耳光,個個都恨不得上去與京軍拼命。但有趙樽的嚴令在,他未下令,他們敢怒不敢言,更不敢阻止。
圍觀的北平百姓私下騷動著,也在竊竊私語。
不忍,同qíng,卻無人敢出聲。
在眾人的注目中,趙樽低頭,淡淡看向夏初七。
“阿七,我若下跪,你可會看不起我?”
夏初七仰著頭,目光柔和的看他,莞爾一笑。
“不會,我會陪著你跪。”
“不必。”趙樽粗糙的掌心撫了一下她的臉,捋順她被風chuī亂的頭髮,“做這種事,我一人足矣。大家記住,下跪不是恥rǔ,糙菅人命,禍害百姓才是恥rǔ。”
趙樽沉聲說罷,丟開夏初七的手,調頭轉身。
“開城門——”
“不要啊,殿下!”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他聲音落下時,城外一個被粗繩拴著的壯漢,突地大喊一聲,猛地朝那個被人持刀脅迫的少女撲了過去。他重重呼吸著,緊緊壓在少女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喊。
“大丈夫可殺,不可rǔ。我北平百姓,受了晉王殿下的恩惠,方才得享這兩年的太平與溫飽日子,眼下晉王有難,我等如何能讓晉王受rǔ?老子不怕死,狗日的京軍,狗日的皇帝,來吧,殺了我,老子不怕,老子的女兒也不怕死……啊……”
短促的一聲悶響後,他話未說完,雙目猛地一瞪,只聽得“撲”一聲,一口鮮血便順著唇角溢了出來。緊接著,他無力地倒在了少女的身上,至死也沒有合上雙眼。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
無數人都驚在了當場,看著他匍匐的背上,那一柄帶血的鋼刀。
誰也沒有想到,已經做了俘虜的老百姓里竟然會有人反抗,還反抗得這麼悲壯,這麼徹底,這麼煽動人心。那名條件反彈殺了人的京軍也呆愣住了,他忘了拔刀,也忘了反應,身子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爹——”
良久,道悽厲的慘叫聲,打破了寂靜。
那名瘦弱的少女,先前還嚇得渾身發顫,可看到父親慘死刀下,卻突地怒了。她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母獅子,掙扎著推開了父親的身子,顫歪歪站起來,齜目yù裂地瞪著那名兵士,然後沖他撞了過去,張開嘴巴,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啊!”那兵士大聲慘叫起來。
“放,放開!”
他痛呼不已,可那個少女顯然已經瘋了。
她怪異地露出一抹笑容,越咬越狠,哪裡有鬆口的意思?
一抹猩紅刺目的血,從那名兵士的胳膊上流了下來,也從少女的嘴裡,流入了她的脖子,流遍了她單薄的身子……不過也只一瞬,她便鬆開了嘴,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前,也cha著一把同樣的鋼刀。
為求自保,那名兵士的刀cha入了她的胸口。
如此,她也成了繼她爹之後的第二具屍體。
“京軍殺人啦!”一名被拴住的年輕後生血氣方剛,見此qíng形,便不管不顧地衝上了上去,試圖與京軍拼命,可百姓之力,如何對抗國家機器?“鐙”的一聲,從拔刀到入ròu也不過短短一瞬,鋼刀便砍穿了他的頭顱。
鮮血與殺戮,可以讓人瘋狂。
鮮血與殺戮,也可以激起反抗。
先前一直沒有吭聲的老百姓,吼了起來。
“狗皇帝屠戮百姓,天理不容!”
“畜生啊,他們是畜生啊,是畜生。”
這時,人群里突地bào出一道堅毅的喊聲。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一道聲音剛落,另外一道又接踵而至。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再一道聲音落下,無數道聲音同時響起。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qíng,極為突然,不管是殺人者,還是反抗者,事先都沒有料到這樣的變化。不過剎那,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不敢反抗的老百姓,紛紛站了起來,他們尖叫著,憤怒著,吶喊著,像一隻只被激怒的厲鬼,披頭散髮地沖向京軍兵卒。
一個個活人變成了屍體。
一顆顆頭顱滾在了泥濘中。
猙獰,恐怖,蔓延到了骨髓里……
戰爭終於以鮮血和死亡為代價,拉開了它的序幕。
“殿下!嗚……”
城牆上的晉軍,大聲吶喊和嗚咽起來。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與狗皇帝gān!”
“晉王殿下!反了吧。”
“天道不允,民心所向,晉王殿下,反了吧。”
一道比一道高昂的聲聲如同獵鷹的嘶鳴,響徹了北平府的上空。趙樽挺直了脊背,緊緊抿著雙唇,一臉的悲痛、凜然里,帶著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氣,卻許久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