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頁
~
乾清宮外面的僵持,並沒有影響乾清宮裡的內鬥。
只這一會兒工夫,趙綿澤的敗局,已然顯現,似無挽回之力。
“十九皇叔,好手段!”他幽幽一嘆,在冷風的chuī拂之下,他一襲明huáng的龍袍飄然而起,皇冠下束著的頭髮,被風雪chuī得略有一絲凌亂,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孔,也稍顯蒼白,一雙赤紅的雙目,像一頭bī入絕境的羊,但他似是不願服輸,目光深深看一眼夏初七,終是挑開唇角,冷幽幽地看向趙樽,補充了一句。
“幸而,朕從未輕敵——”
他話音甫落,側頭看了一眼身後巍峨的宮殿,高高揚一下手。
“來人!把忤逆不道的一gān人犯押上來。”
頓一下,他聲音更厲,看向趙樽的眼,更紅。
“也好讓十九皇叔看一看,犯上作亂的下場。”
只這般一句,登時冷了夏初七的面色,還有心。
他都押了誰在裡面?不待她細想,乾清宮內殿一直關閉的朱漆大門“匡啷”一聲打開了,在滿天飛揚的白雪之下,一群人一個又一個被大內侍衛反剪著雙手押了上來。他們身著薄薄的單身,拖著一雙雙光腳丫,走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輕飄,冷風肆nüè,使得一個拖拽而出的畫面,顯得綿長而幽冷,入骨砭心。每看他們挪動一步,心底便沉上幾分。
“十九皇叔,看清楚了嗎?”
趙綿澤聲音涼涼的,似是不屑於看那些人,只冷眼看趙樽。
“晉王府的家僕,一共八十九人。”
洪泰二十六年,趙樽在yīn山“過世”之後,晉王府的僕役丫頭大多都被田富遣散歸家了。後來趙樽還朝,又陸陸續續回來一些,約摸有百數之眾。不過,相對於晉王府的規格來說,百數之人也是極少的,如今押來的這八十九人,大抵便是晉王府的忠實僕役了。他們同時被捆綁著,瑟瑟跪在雪地之中的樣子,悲嗆無比。
僕役的領頭之人,正是晉王府管家田富,他垂下了頭。
“爺,你不必管奴才們,奴才們死不足惜。”
趙樽冷冷看著他,手上的劍身滴著鮮血,被冷風揚起的袍角,肅殺凜冽,一襲黑色的大氅上激dàng著高高飛起,在白雪銀光之下,整個人仿若地獄之神,聲音冷厲無比。
“為何不走?”
他的話是對田富說的。
在兵變之前,他早就吩咐過田富,等他領著“十天gān”從湯泉館的密道離開之後,就把晉王府的僕役全部撤離,由元祐的人拖著謝長晉便可以。謝長晉不可能把元祐怎麼樣,但對付手無寸鐵的田富等一gān僕役,卻有的是法子。
但如今的形勢,他們顯然未有聽他。
田富垂著的頭抬起,臉上略有愧疚,“爺,是老奴不好……原本老奴是想,若是人都走盡了,府中還有貴客在,難免會引人猜度和懷疑,那個謝大人也不好糊弄。再說,老奴在府里待習慣了,也不想走,索xing留了下來,至於他們……”他緩緩看一眼與他同樣押跪在地上那一群láng狽的僕役,苦笑一聲。
“他們都是晉王府的忠僕,誰都不願走,大抵與老奴之心等同。”
田富話音剛落,一個臉上凍得青紫不均的年輕小伙子,衝口便道。
“爺,奴才們都甘願赴死,不怕他們。”
夏初七認得他,他是晉王府的車夫小方子。當年她從清崗縣赴京,便是這個熱qíng的小伙子接待了她,駕著馬車一路悠閃的領著她在京師城裡亂轉……不過,那個時候的小方子年紀還小。一年前,他家裡已經為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最近也懷上了孩兒,這般留下來,落在趙綿澤之手……真是作孽。
看著晉王府的人表忠心,趙綿澤溫和的面孔低沉,卻是笑了。
他看著那些僕役,聲音溫和,“你等聽好了,朕是大晏皇帝,金口玉言,絕不會反悔。只要你們誰肯喊一聲,趙樽逆首,篡位奪權,罪該萬死,便可脫罪離去,且,朕賞銀百兩。”
“我呸——”小方子被捆緊的蒼白的手指抓著地上的雪團,用盡全身力氣,倒栽過身子,把雪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趙綿澤繡著五爪金龍的龍袍之角,“你才是逆首,你才罪該萬死。”
趙綿澤目光一涼,“殺了他!”
“殺就殺,老子不怕死!”
小方子個頭小,青紫色的臉漲得通紅。可以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不害怕,相反,他其實很害怕,因為他的牙齒在瑟瑟發抖,上下兩邊敲得極狠。可他仍是沒有丟掉氣節,倔qiáng地攥緊反剪的雙手,不肯服輸。
“好!”趙綿澤道,“成全你的忠節。”
“慢著——!”出口的人是夏初七。她頭頂紅纓,一身甲冑,顯得英氣勃勃,即使是立在風雪堆積的yīn沉天空之下,那一截纖細白嫩的脖子仍是仰得高高,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桀驁,“趙綿澤,你就這點本事?”
趙綿澤面帶嘲弄看著她,“在你心底,我永不如他,對不對?”
“對!”夏初七淡淡一笑,看他片刻,才道,“至少,他從沒有拿你看重的人,來要挾過你,從沒有輕賤過別人的xing命,也從沒有這般無恥的搶奪他人之物,來維繫自己心底的平衡。”
“朕無恥?他人之物?”趙綿澤目光一眯,染上了淡淡風霜,“也可。你即已認定是他之物,是朕無恥,那朕便無恥的提上一問。夏楚,如今這些人的狗命就攥在朕的手上,你肯不肯走過來,來朕的身邊,以換他們xing命?”
夏初七指尖攥緊,仔細分辨著他唇角的發音,淡淡一笑。
“這樣不要臉的話,普天之下,能說出來的人不多。”
“可朕說了。”趙綿澤目有冷意,定定盯著她的臉,聲音添了一比哽咽,“夏楚,這幾年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為何變得這般尖刻?到底是什麼讓你忘了朕,戀上了他……那一日,在你楚茨院的書房之中,朕細細觀看了那些畫,那些你為朕作的畫……朕以為,這樣的深qíng相許,是不會輕易撼動的。”
慢慢的,他說著,從腰間取下一對泥娃娃,攤開在手心,然後翻轉對上她。
“你看這是什麼?”
這一對泥娃娃,都是夏楚戀著趙綿澤時親手捏成的,夏初七曾在楚茨院見過。
一個娃娃的背上寫著“綿澤”,另一個寫著“楚兒。”
他們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姿態,宛如世間最為深愛的qíng侶。
輕呵一聲,趙綿澤掌心慢慢合攏,死死抓住那兩個泥娃娃,目光悲切地掃過夏初七無動於衷的臉,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沮喪,“為何要這般待朕?朕一心冊你為後,不計前嫌,不計較你與他……苟且過,甚至不計較你為他生過孩兒,令你位列中宮,為我大晏國後,給你最高的禮遇,天下婦人最重的榮光,可你卻這般冷心絕qíng,竟yù致朕於萬劫不復之地。夏楚,你的心,何其殘忍?”
她的心……殘忍?
夏初七唇角一挑,稜角稍顯冷厲,卻又帶著一抹忍不住的嘲弄。
“想知道答案?”
“想。”一個字,趙綿澤有些哽咽。
“因為那個喜歡你的夏楚……她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冰冷。為那個立在蒼鷹山上迎著呼嘯的冷風往崖下一跳,從此斷qíng絕愛的女子,心底竟是抽痛一下,更覺對面前這個“深qíng”的男人厭惡無比。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不喜你時,讓你滾蛋,不肯多看你一眼,當你琵琶別抱的時候,他突地感覺恐慌和危機,又伸了手來,讓你回來……可人心易變,離了的心,如何還回得去?
“好,她死了,死了好。”
趙綿澤自是聽不懂她話里的真正含義,冷笑一聲,高高揚起明亮的大袖,在冷風“噗噗”的chuī拂之下,做出一個“殺”的動手,目光卻慢慢看向趙樽。
“十九皇叔,如今你府中的人,就在朕這裡。可你不想想錯,朕不是找你jiāo換,只是為了給你一個警示。從現在開始,你再多往乾清宮前踏上一步,我便殺一個——”
“不需你動手!”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跪在雪地上的田富面上露出怪異的一笑,緊接著,他不顧被反剪著雙手,竟然顫歪歪地站了起來,迎著趙樽的方向轉身,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夏初七,端端正正地朝他們跪下了。
“爺,奴才們自知落入敵手,必將牽連於你。人人都說爺冷心冷血,無qíng無義,可旁人不知,老奴心底卻清楚得很。在爺的心裡,從未把奴才們當成下等人看,我們在晉王府里,過得是最好的日子,人上人的日子。這些年,老奴為你打理財務,你從未清過老奴一次帳,從未為難過老奴一次。如今,到了老奴報答你的時候了。”
說到此處,他嘴角一咬,像是吞咽什麼東西,笑容更是古怪。
“王妃當年留在府里的有毒之藥不少,老奴都一一清點過了。在落入抓捕之前,已經分發了下去。我等縱是僕役之身,也絕不讓爺為難一分。”
“田伯,你吃了什麼?”夏初七驚詫的叫了聲來。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可田富臉色迅速青紫,就在眾人目光爍爍的注視之下,只見他雙目突地bào漲,喉嚨一梗,大聲喊道,“晉王府家奴,管家田富,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的聲線到了最後,已是弱不可言。待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略胖的身子“嘭”一聲栽倒在了雪地之上。只是曝瞪的雙目並未合攏,仍是一眨不眨的看著這個世界,慢慢的,一縷縷鮮血從他的嘴角、鼻孔、眼睛流了出來……猩紅的灑在雪地上。
“田伯,你等著——”
電光火石之間,不待眾人回神,大方子大叫一聲,學著田富的樣子,也跪朝趙樽與夏初七的方向,大聲呵道:“晉王府家奴,車夫方二狗,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小方子瘦小的身軀倒在了雪地之中,落地的,是一朵朵鮮紅的雪花。
隨即,一道又一道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冷風四拂的乾清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