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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在空中飛濺,不足三個月,晉軍已踏過半壁江山。
在鋼刀、鐵蹄和pào火之下,對無數個民間家庭來說,將是永遠的生離死別。可對於掌權者來說,他們看不見鮮血與離別,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關於死亡與勝負的數據。通訊的落後是古代戰爭的弊病,等趙綿澤知悉晉軍已過宿州時,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歷時四個多月的戰爭,晉軍勢如破竹。
在他們的鐵蹄碾壓之下,南軍如同陷入了一場噩夢。
但這一場同室cao戈的戰爭持續太久,不僅南軍乏了,晉軍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晉軍駐紮在靈璧,十日未動,成了至滄州開戰以來,歷時最久的停頓。
也因為這次停頓,讓一直在屁股後面吃著灰塵死死追擊的耿三友,也到達了靈璧。
無數人都在猜測趙樽突然勒令駐紮靈犀的原因,並為此議論紛紛。因為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如今晉軍攻勢大好,他一鼓作氣直入京師拉趙綿澤下馬自己稱帝才是王道,停下來與耿三友率領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數月疲乏行軍的qíng況下,不是找死麼?
機會是留給聰明人的,戰機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連夜往靈璧追來。
滄州之後,晉軍面臨的一次最大規模戰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陳景、丙一等人心裡的緊張感,卻比任何時候都要qiáng烈。
晉軍的鐵蹄看似無堅不摧,但他們卻知道……趙樽變了。
在大戰面前,他似乎沒有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戰鬥jīng神。而他倉促停留在靈璧的理由,說來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傳信稱,曾在靈璧看見過夏初七的身影。
這難保不是敵人施的詭計,就為拖住晉軍的行軍步伐,讓耿三友追上來。
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但趙樽卻似乎信了。
或者說,在歷時五個月的尋找之後,只要有一點關於她的消息,趙樽都不想放棄。
隨著夏初七離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趙樽平靜的面容上,憔悴,yīn沉,冷漠,形如羅剎。讓他身邊的人,無一個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戰爭中,他拼著的一股子狠勁兒,也在她連續五個月的失聯後,渙散了。別人有所不知,但他身邊的幾個人卻知道。他與趙綿澤決戰沙場的決心,來自夏初七。他想要拼盡一切奪取江山的勇氣,也來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qiáng求他了,能從滄州撐到靈璧,他已經盡力了。”
元祐嘴裡咬著一根糙,看著河岸上牽馬的男人,對著急上火的丙一說。
“小公爺,可……這樣下去,怎生是好?”丙一無奈。
“啥意思?”元祐橫眼瞥著他,“敢qíng你以為,除了他就沒人會打仗了是不?對付耿三友那小兒,小爺有的是法子。哼哼!別說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養的來了,小爺也照打不誤。”
丙一,“……”
元祐眯眼,“你覺得我在chuī牛。”
丙一低眉,“我可沒說。”
元祐“撲”一聲,吐出嘴裡的糙,“那你去勸他吧,反正小爺口水都說gān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哄他了,還是沒用,懶怠理會了……你且告訴他,幾十萬人的腦袋都系在褲腰帶上,從北平跟著他打到這裡,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個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趙樽一眼,元祐轉頭離去。
丙一翻個白眼看著天,嘆了一口氣,祈禱自個兒永遠也不要喜歡上哪個女人。
五月了,天漸漸熱了起來。這裡靠近齊眉山,還算涼慡。河岸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亮色,趙樽牽著大鳥一個人緩緩走著,一人一馬,看著悠閒,實則孤獨。正如元祐所說,他心裡裝著萬般煩事,卻不能不打仗。幾十萬人的xing命不是兒戲,造反一途,要麼生,要麼死,別無選擇。不管是他,還是跟著他造反的人,都一樣。
放開韁繩,他尋了塊綠地,由著大鳥吃糙,自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仰頭看天。
今兒天氣好,天空湛藍高遠,白雲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過了關山萬里,看見了那個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騎著馬兒,揮鞭在喊,“趙十九,你怎麼可以這樣無恥?”
她嘟著小嘴,揚著微笑,“趙十九,你長得太帥了。我喜歡你。”
她眉眼彎彎,湊上撒嬌,“趙十九,你親親我啊,你親親我嘛。”
“趙十九,你,真,賤!”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了你,你會一直對我好的,對不對?”
“趙十九,即便整個天下都要你死,你還有我。”
“趙十九,你還攆不攆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攆,也攆不走我的。”
“趙十九,我說過,死也要與你死在一處,做了鬼也要纏住你,你休想就這般逃開我。”
“趙十九,我們下輩子,也一定會是愛人。”
“趙十九……”
“趙十九……”
烈日的驕陽下,他仿入陷入了一個旖旎的夢裡。天地間,一切都消失了。沒有戰爭,沒有硝煙,沒有傷神的爛攤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顰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從馬上跳下來,張開雙臂,撲入他的懷裡,緊緊擁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與他無聲無息的瘋狂……
“嘶嘶……”
這時,大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不安地刨著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趙樽托著額頭的手垂下,回頭看向背後的樹叢。
“出來!”
丙一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爺,您火眼金睛,這都發現我了。”
他嬉皮笑臉的討著巧,可趙樽卻面無表qíng,“有事?”
丙一嘿嘿輕笑,看天,“今兒天氣甚好,殿下龍心大悅否?能不能賞小子說幾句話?”
自打趙樽從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時常侍在他左右,為他署理著公事和私務。這些年,不論大事小事繁雜事,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是一個能gān的人,嘴巴也油滑。可這會子,他卻無力為趙樽分憂,只能賣萌裝傻拍馬屁了。
他如此乖巧,趙樽果然賞了一句話,“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聽到這句話,丙一的頭就生痛,嗓子眼兒也發堵。
這是趙樽問得最多的話。也不知怎的,這晉王遇到了晉王妃的事,就像變了個人,讓丙一極不適應,又不得不去適應。瞥著趙樽冷肅的面孔,他小媳婦兒似的吐了吐舌頭,笑得有些勉qiáng,“殿下,也不曉得是哪個生兒子沒屁股的傢伙造謠說王妃在靈璧。這兩日,屬下都把靈璧翻了一個顛兒,也沒找到人影兒。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騙子。”
趙樽眉心微蹙,沒有吭聲。
丙一以為說服了他,為免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兒,他未雨綢繆,小意地勸。
“殿下,再遇上這種騙子,咱可別再信了……”
趙樽冷眸一抬,直視著他,“你不懂。有人騙我,也是好的。”
“嗯”一聲,丙一確實不懂。他快瘋了,殿下這算什麼話?
趙樽轉頭,靜靜望向天空,“有消息,qiáng於沒消息。有人肯騙我,qiáng於連騙子都沒了。”
“……”看著他眉間緊皺出的紋路,丙一突地心酸,紅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個兒?這五個月,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也盡力了。”五個月來,晉軍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軍嚴密的封鎖線,南下尋人。可是從漠北、到yīn山、到北平、到京師,錦城……夏初七待過的地方與沒有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還與趙綿澤派出的人撞上過,卻沒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嘆息。
“殿下,您也該放下了,還有那麼多大事等著您去做……”
“大事?”趙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見了,不算大事?那你來教教本王,何謂大事?”
他冷厲無波的聲音,嚇得丙一心肝一抽,趕緊低頭,“屬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趙樽從石頭上緩緩站起,身上堅硬的甲冑,在陽光照耀下,卻閃著刺骨的冷光。
“找!繼續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來!”
他話音落,丙了還未領命,遠處便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緊接著,丁一騎著馬瘋狂地奔了過來,“報!殿下——緊急軍務。”
趙樽深吸一口氣,掃向他時,臉上似乎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說!”
丁一鎧甲在身,滿臉通紅,疾步下馬,卻沒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臉和赤紅的眼,只低垂著頭,大聲稟報。
“探子來報,耿三友大軍已至靈璧,駐營在十里外的陳家坡,便傳令鳳陽、淮安及安東衛指揮使,要求他們助戰,籌謀在靈璧一舉殲敵我軍主力——”
趙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暈中,唇角浮上一絲笑容。
“好。”
這一聲好頗為怪異,丁一眉頭微皺,“殿下,元將軍請您回營商議。”
趙樽沒有回答,大步過去,翻身上馬,一襲黑色的戰甲在身,仿若修羅臨世。策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鋒利的視線閃著冰冷的華光,可憔悴的面孔迎著血紅色的夕陽,卻像是添了一抹難解的柔qíng。
“傳出消息去,便說南軍六十萬人馬圍攻靈璧,趙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驚般“啊”一聲,僵在原地,小聲叨叨。
“爺是不是瘋了?”
戰爭還沒開戰,便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為了哪般?
瞥著趙樽遠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爺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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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兩軍對陣靈壁的消息,整個天下都在傳揚。
五月底了,北平城這兩日經歷了今夏最大的一場雷雨。但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氣,烽火衰不了它的靈氣,雷雨也挎不了百姓們對戰爭的關注與政治敏銳xing。
淅瀝的細雨中,離晉王府最近的一個茶樓里,人滿為患。
“……聽說了嗎?晉王這回yīn溝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陣圍追堵截,攔在了靈璧那地方!虎落平陽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戰神,竟會落到那步田地?嘆,可嘆,可氣!”茶樓中間的桌子上,一個虬髯漢子一隻腳踩在長凳上,說得眉飛色舞,滿臉氣憤的紅光,“咱晉軍一路從滄州殺到靈璧,鐵蹄之下,屍橫遍野,但說到底,損耗也不少啊,天遠地遠,又無後援,也無糧道……如今在靈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軍的京畿大營,後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關門捶打麼?這麼前後夾擊,我看晉軍在劫難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