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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語地對著小冊子說了幾句,他唇角又牽開。
“你到底要與爺彆扭到什麼時候?到底要多久才會回來?”
他用的“回來”,不是“醒來”。
鄭二寶過來續水,看他入神的樣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冊子在趙樽身邊放了許久,他每日裡都會撫摸它,細細觀看封皮,想阿七會在裡面寫些什麼,想她寫的時候是什麼心qíng。
但是,他卻從來不打開,更不看裡面的內容。
鄭二寶不懂,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古怪。
好些時候,他都覺得他家爺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師,要為他家爺驅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爺還要神神叨叨,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便他把趕了出來。
鄭二寶覺得再這般下去,他家主子沒瘋,他肯定得瘋了。
趙樽並沒有看見進來的鄭二寶,也沒有看見出去的鄭二寶,他的整個思緒都被小冊子上的幽香吸引著。愣了一會,他把本子放好,拿過奏疏批閱了幾本,又揉起了額頭。
御書房裡,風起,風過,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緒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書房,去了長壽宮。
幽幽的燈火,閃著昏暗的光芒。長壽宮的光線不太好,但他已經習慣了,每日裡都會從這裡走進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沒有燈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為她,便是他每日醒來,還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溫度很低。
在這個季節,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許多。
屋子中間,大團大團的鮮花簇擁中,是一個用整塊堅冰jīng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氣陣陣,隱隱有鮮花和中藥的味道飄過,棺底靜靜躺著一個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瓊鼻、細眉、粉唇,沒有半分變化,jīng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光滑,細膩,芙蓉色花軟緞的輕薄宮裝下,還有半截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氣色極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體,仿倒像是剛剛睡著了。
在冰室里護理的太醫看他進來,請了安,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們都知道,皇帝不喜歡旁人打擾他與皇后jiāo談。
趙樽坐在圓杌上,靜靜看她閉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嘆口氣,他沒有與她講面對滿朝文武的無奈,也沒有對她講連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鬱結,更沒有講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有多麼的孤獨。只是淡定的告訴她宮裡宮外的事。比如烏仁瀟瀟醒轉了,身體也好了很多,就是不愛說話,整日沉悶。元祐數次要見她,非說有表妹在,就會有法子了。比如趙如娜與陳大牛也好幾次要到長壽宮來看她,比如炔兒常常夢裡驚厥,哭鬧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說,孩子是想念親娘了,最好讓他見見。比如東方青玄那個無理取鬧的人,幾次三番要見她,被他阻止後,竟然夜闖長壽宮,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寶音就要從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遷都北平,要重建皇城,還要為他們死後的陵寢大興土木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熱鬧,你沒瞧見熱鬧,還整日被我關在這裡,辛苦吃藥,是不是很委屈?”
這是神色平淡的趙樽。
“你說你真的會有法子相助元祐嗎?我看他,也是可憐。”
這是微帶嘆息的趙樽。
“你上次為我準備的頭風藥,到底放在哪裡了呢?”
這是開始想念的趙樽。
“你再不回來,爺把金庫鑰匙藏起來了,你可就沒銀子了。”
這是想要激將的趙樽。
“你說我堂堂一國之君,連個暖chuáng的婦人都沒有,是不是很可憐?”
這是準備賣萌的趙樽。
“御膳房的廚子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實在差之甚遠。朕在想,要不要gān脆砍了他們的腦袋,再換一批人好了。”
這是撒嬌威脅的趙樽。
“寶音要是回來了,要來見阿娘,我可怎麼應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獨咱的閨女,就是一個老天派來折磨我的惡魔。”
這是六神無主的趙樽。
紅燭融化,如同淚滴,燭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趙樽依舊在慢慢的說著,qíng緒很平靜,就像在為孩子講故事的父親。夏初七似乎也在靜靜的傾訴,不動,不語,如畫中的人兒,看得到,摸得到,卻隔在雲端。
“阿七……”
終於,趙樽說完抿緊了唇。
他低頭,靜靜凝視著她傾姿國色的容顏。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過去,撈起她來,緊緊摟在懷裡。
“阿七,其實,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
“阿七,我想你了。”
……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請金佛為媒,為我鑑證:我趙樽與楚七qíng投意合,今日yù結為夫婦。從此,夫妻同心,生死與共……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還,何不一起赴死?”
……
“阿七長大了,該換新鞋了!”
……
“阿七,爺又騙了你。”
……
“阿七,我會一直在奈何橋上,等著你,你好好活著,活夠一輩子再來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頭痛yù裂,腦袋上就像被人扎了個緊箍咒似的,疼重難忍,身子也虛弱不堪,似是無力支撐,想睡覺,要安安靜靜的睡覺,可趙十九的聲音卻始終在她的耳邊上盤旋。絮叨,囉嗦,這不像趙十九。她有些生氣,又有些想笑。因為他太像“唐僧”,可轉念想想,她又有些開心,因為她耳朵聽得見了。
那聲音很清晰,一字不差傳過來。
她分明閉著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麼?
qíng緒微緩,她唇角費力的動了動,虛弱地牽出個笑容來。
“趙……十……九……”
她在喊,卻沒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邊上靜悄悄的,就連趙十九的聲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頭一擰,覺得有點不對勁,千頭萬緒湧上心來,她身子一僵,試著睜開眼睛,可上下眼皮卻像有萬斤之重,好不容易稀開一條fèng,卻被一束qiáng烈刺眼的光線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聲,再次閉上眼。
這一回,靜謐的空間裡終於傳來“啊”的吶喊。
“快,快叫醫生!”
“她醒了,那個植物人醒了。”
醫生?植物人,都在說誰?夏初七有點懵。
緊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每一下,都似鼓點,踩在空dàngdàng的地方,似乎還有迴響。讓她有一種做夢感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有許多人涌了過來,喧譁的,緊張的,很快,她肩膀一熱,有人的緊緊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很溫和,卻仿若雷電般擊在她的頭頂。
顧不得燈光的刺眼,她噌地睜開雙眼,定定看著面前的人。
“占……色……?”
這兩個字,她發音沙啞,幾乎是從牙fèng里擠出來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舊人,她卻沒有驚喜,沒有半分驚喜。在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離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qíng緒也極是平靜。在占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詢問里,她沒有回答,做夢似的目光巡視般看著屋子裡的陳設,看著掛在chuáng頭上的點滴液體,看著病房裡的一切。電視機、沙發、組合櫃……一應現代化的房間擺設,衝擊力極大的撞擊著她的大腦。
這分明是一個高gān病房。
她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驚訝地看著占色,呆呆的,許久未動。
醫生和護士在她身上搗鼓著,她有知覺,卻像沒知覺。
占色緊張的擰了擰眉頭,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chuáng邊,又驚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說話,就不用說話了。睡了這麼久,身子虛著,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折騰了這麼久,才把你給弄醒。”
醒了?夏初七腦子轉半天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占色,嗓子gān得像要冒煙,聲音極啞,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悅耳的聲音,“我是睡著了?難道……是我做夢了?”
占色沉吟一下,想著她突然醒轉過來不適應環境,微笑著點點頭,安慰道,“是啊,你睡著了,睡了好久。現在醒了就好,不要擔心了,大家都掛心著你,你們隊長今兒才來過,剛走不久。”
醒了就好嗎?夏初七偏了偏頭,痛苦地閉了閉眼。
高gān病房裡,年老的主治醫生和年輕漂亮的護士們匆匆忙忙,噓寒問暖,量血壓,測心電圖,為她做各項檢查。可她緊抿著嘴,一句話都沒有,看著那現代化的儀器閃著爍爍的紅燈,看著頭頂的電燈發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寧可沒有醒來,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她僵硬著蒼白的臉,紅著眼圈,低低問。
“占色,我怎會在醫院?”
占色笑著,拍拍她的手,“誰知道你是怎麼了?你那天來我家裡,拿著那桃木鏡研究了一天,然後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等我回來,怎麼搖都搖不醒。好傢夥,這可把我給嚇壞了,趕緊把你送到醫院……可腦部CT做了,神經功能測了,該做的檢查一樣沒落下,還把寶柒叫來為你摸了骨頭,就是沒有找出毛病,無法確診。後來,我們請了國外的腦科專家和神經科專家,也沒有查清病源,只說極有可能是腦神經系統出錯。姑奶奶,你在我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這又找不出緣由,差點就請半仙來跳大神了……”
說到這,占色輕笑一聲,終是住了口,沒有再繼續說夏初七昏睡的日子裡,她和她的戰友們有過的焦慮和擔憂,只是無奈地一嘆。
“好了,不說那些全都事兒。醒了就好,別的啥都甭想了。”
“占色……謝謝你……不……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