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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託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託,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後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兒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准以為她兒子總算翻身,鎮壓了兒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兒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qíng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兒?”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風清寒,屋子裡chūn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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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未老,事qíng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生,都會在不經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只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游dàng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cháo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只是不敢面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經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huáng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門而入。
晉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里的僕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生怕被yīn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裡的幾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幾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yīn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裡,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只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裡每日都有人打掃,很gān淨,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並不四顧,只輕輕揉著額頭髮呆。
這裡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裡撒嬌,她皮時會弔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麵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兒。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液體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兒來羞rǔ爺麼?為什麼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xing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面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里是cháo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並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里,幾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並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莊、優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牆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並不覺得委屈,只是為了主子想要嘆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qíng,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於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面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兒露在他的面前,那一雙翦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並不進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qíng義在他冰冷的視線里,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嘆,“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只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qíng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覆jiāo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後,不求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臟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餘的一個字,他轉身便走。
阿木爾深qíng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兒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準備。調養身體,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qíng,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裡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qíng,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兒。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裡剎那划過的幾個標籤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衝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撲在地,極是láng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rǔ。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麼執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qíng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赤luǒ的現實撕碎之後,人xing最yīn暗最醜惡的一面便會活生生浮現。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於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雅端莊,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面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