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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梓月看她調侃自己,跟著笑了一會,突地轉了話題。
“楚七,兩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見她目光閃爍,猶豫了一下,輕聲問,“見到他了嗎?”
趙梓月搖了搖頭,“那一日,校場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個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熱,支支吾吾間,有些語無倫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說我選了駙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後再難見面,見面也不能相認……我不想這般……不瞞你,近來我時常做噩夢,夢到丫丫一直哭著喊娘抱抱,我心裡就難受得緊……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個什麼也不會的人,不依著父皇,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說丫丫……”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看來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她想,也許趙梓月更需要的訴說,而不是寬慰。
果然,興許是這兩年找不到合適的人,趙梓月憋了太多心裡話,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個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著小手被晴嵐抱回來,她才擦了擦眼睛,噙著淚珠子一笑,止住了話題。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聲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這般悲qíng的一句話,愣是被趙梓月說成了笑話。
她一嘆,“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趙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開心就好。”
這一回,換夏初七沉默了。
約摸半個時辰後,趙梓月帶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備好的禮物笑逐顏開地離開了楚茨殿。這些大大小小的禮物里,包括給丫丫準備的小玩具,給貢妃專程做的吃食,還有給月毓的名貴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雖然她知道她們不缺這些東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要的只是貢妃的看法。
而月毓麼……不知會不會把布匹用來擦屁股?
說起來,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終於,三尺塵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慢慢地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算計與虛偽。
肘在案几上,她托著腮,看著窗花笑了。
久久,雙手捂住了臉,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趙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著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雙肩微微抖動著,一直沒有抬頭,緊咬的下唇,也沒有再發出聲音。直到殿中傳來一陣低低的腳步聲,她才將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著抬起頭來。
“見到丫丫的麼?”
一個身著宦官服飾“太監”頓了頓,單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王妃……你有心了,屬下感激不盡。”
“不必客氣。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qíng。”
夏初七看著晏二鬼通紅的眼,耳朵里那一聲久違的“王妃”,一直在迴響,竟是酸楚難當,一直撞擊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營時,多少人或開玩笑或認真地喊過她“王妃”,那個時候,她也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北伐戰爭的結束,等待她披上大紅的霞帔,戴上金光燦燦的鳳冠,做趙十九明媒正娶的晉王妃。
可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面前,低下了聲音。
“時辰不早了,讓二寶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沒有反駁,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聲音雖壓得極低,還是能聽出隱隱的一絲落寞,“王妃,我入宮來的時候,陳侍衛長……不,陳將軍他托我帶一句話給你。”
夏初七側眸,“陳大哥他……還好嗎?”
“還好。”兩個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頭,“如今陳將軍領了皇城防務,又掌著京師禁衛軍,他忙得很。但是,兄弟們還是常常約在城東的聚仙樓里吃酒,元小公爺,定安侯也常常來……就是,就是說起殿下的時候……”
堂堂一個七尺男兒,說著說著,竟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
“說起殿下的時候,大傢伙兒總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緊,微微抬高頭,輕輕一笑。
“你看你,還做過斥候的人,話又岔遠了,陳大哥他到底說什麼了?”
晏二鬼輕“哦”了一聲,喑啞著嗓子道,“陳將軍說,不論王妃做什麼決定,我們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您儘管吩咐……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像殿下在的時候一樣……誰都沒有變……”
最後那幾個字,他幾乎是qiáng壓著qíng緒說出來的。
可是……還能像趙十九在的時候一樣嗎?
其實夏初七知道陳景、元祐和陳大牛他們的qíng況。尤其是陳景,封了將軍,領了禁軍事務,其實常常會出現在這座皇城。她要見到他其實很容易,但是下意識的,她沒有主動去找過陳景,甚至也不太想見他。
因為陳景總是跟著趙樽的。
可以說,她與趙樽走來的一路,都有陳景的身影。
往常,有趙樽的地方就會有陳景。
可現在,有陳景的地方,卻沒有了趙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認自己是那樣的軟弱。
“王妃……你別難過。”
晏二鬼小聲補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過神來,低低笑了一聲,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爭氣了。那什麼,鬼哥,你告訴大家……我若有事,不會與他們客氣,會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個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猶豫,“王妃,有一句話,我知道我不該說,我也沒有資格來說什麼……”
“但說無妨。”
晏二鬼看著她,忽然膝蓋一軟,直接雙膝跪了下來,頭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與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qíng,我相信殿下也是願意你好的。可是,殿下這才剛剛離開……可不可以,請王妃為了殿下的臉面,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qíng一沉,像壓了一塊再無法挪動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面的風言風語一定傳得極是難聽吧?
大家也都當她是一個貪圖虛榮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見怪,就當我沒有說過。”
聽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釋,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見他手足無措地搓著手,滿臉寫滿了抱歉,不由“嗤”的一聲就笑了。
“無事,我自有主張,你回吧。”
……
一天溜了過去。
夜色襲來,濃郁的霧氣籠罩了皇城。
深宮的紅牆綠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見輝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線有些暗。東宮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內,麻利地脫下身上的小太監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鎖愛”從左手腕上取下來,丟在桌子上,癱軟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涼茶,就要往嘴裡灌。
一隻大手伸過來,擋住了她。
“我給你換熱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點頭。
“多謝。”
甲一出去倒熱水了,她使勁兒捂了捂臉,心臟跳得“怦怦”作響,先前的緊張和激動,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
先前她與甲一偷偷出宮去見了李邈,商議了一下“贖金”和對付夏廷德的事qíng。在出城門的時候,她原本是心存僥倖,不曾想卻真的見到了陳景。
有了他在,他二個出行極是順利。
再回來時,沒有想到,陳景還等在那裡。
兩個人遠遠地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甚至連一句招呼都沒有,可她還是壓抑不住,心臟狂跳。身穿將軍甲冑的陳景,已不是當初那個陳景,可一看見他,她第一反應便是想到曾經他身邊那個英氣勃發的晉王殿下。
依舊穿著太監服的甲一走了進來,深深看她一眼,將溫水放在她面前,四處看了一下,略帶輕嘲地岔開了她的思緒。
“他還是沒有過來。”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趙綿澤,不由諷刺一笑,微微翹了翹唇。
“夏問秋,還是有一些本事的。”
自打那一日趙綿澤去了澤秋院,一連三日都沒有再過來。在知曉她去了柔儀殿被貢妃給收拾了一頓的事qíng之後,也只是差了何承安過來,送了好些值錢的東西,說了好多撫慰的話。
何承安說,太孫妃這一胎又不大好了,太醫吩咐說要qíng志舒緩,慪不得氣,傷不得心。皇太孫生怕像以前一樣,又落了胎,這三日就在那邊陪著她,等過了這一段危險期,再來楚茨殿,還囑咐她要好生休養。
夏初七那個時候就想笑。
趙綿澤來不來,她壓根兒不在乎。
為了孩子,一個男人選擇留下來,太正常不過。
她只是在乎夏問秋能有本事把他拖住,接下來的事qíng,恐怕不會太容易……
撫了撫依舊平坦的小腹,她眉頭蹙了一下,又笑了。
“等著吧,很快就來了……”
甲一沒有回答,走過去拿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沉著嗓子說,“夜深了,歇吧。”
夏初七“嗯”一聲,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笑容有些大。
“甲老闆,你說我若真的嫁了趙綿澤,會有多少人討厭我?”
甲一抿緊了唇線,沒有說話。
今日她與晏二鬼的對話,他在裡面都聽見了。雖然她看上去似是不在意,但他卻知道,她或許不在意旁人怎麼看她,她卻會一定在意晉王舊部對她的觀感。晏二鬼那些吞吞吐吐的話,雖然未有指責,甚至可以說滿是請求。可在她的心裡,肯定已經背上了包袱。
“怎麼不說話?”夏初七見他沉默,又追問一句。
甲一動了動嘴皮,又沉默了一陣,才小聲回答。
“夏楚,會討厭你的人,不值得你憂心。”
夏初七微微一愣,呵呵淺笑著,心裡鬆緩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