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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他果真要bī我麼?”夏初七聲音很輕,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個字都落入了東方青玄的耳朵里,他看著她,鳳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靈一下,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實不僅僅趙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話,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東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懷上肚子裡這胎時,隨著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覺得身子更重,比懷著寶音的時候更為辛苦,qíng緒也大不一樣,每晚都是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種東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學,卻可以主導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對的,都是對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縮緊,抬頭看向東方青玄。
“你先前說請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不是趙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現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會不會同意?會不會以此bī我jiāo換?”
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會。”
她一愣,看著他不吭聲。
東方青玄笑了,“這個答案你也不滿意?”
夏初七搖頭,舔了舔gān澀的唇角,沖他笑,“你都不問我要讓你做什麼?”
氤氳的火光中,她一雙黑眸晶瑩剔透,若有水光浮動,尖俏jīng致的小臉上,柔和溫柔,有著特有的母xing光彩,臉兒比沒懷身子時豐腴了許多,卻還是那麼好看。東方青玄的心臟,一點一點顫動,幾乎不能控制。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要我做什麼了。”他湊近她,目光沉沉,聲音嫵媚,“還有啊,你這個人狡猾得很,其實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對不對?”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溫柔一笑,“夏楚,你並非任xing之人,會離趙樽而去,一定另有隱qíng。不過,你既然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了,只是想勸你,你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戰當前,你是想他死麼?”
夏初七嘴巴微動,竟無言以對。
一顆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這樣啊。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臉,喟嘆一聲,探出手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但最終,那隻抬起的手,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為什麼要關心他是嗎?不瞞你說,我這一生,殺伐決斷,從不猶豫,壞事做盡,並無愧疚。但對天祿……或者說,對你和天祿兩個人,我是不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拿我當魔頭也好,拿我當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們始終拿我當人,會幫助我,提醒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著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個人嘲弄般笑著,又道,“世人都說我有非凡的智慧,過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靨滿面,卻如修羅,下手從不留命……但我也會有忐忑、恐懼、不安、無助……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哪條路是對的,哪一條才能走得更穩。”
像是受了什麼刺激與牽引,他目光越來越沉。
“當然,如今我不必再選擇了。只有一條死路!”
坐在她的身邊,他像是在向她說,又像在回憶,在自言自語。
“我不想殺人,可我總是不得不殺人。如果我不殺人,人便會殺我。我的一生,好像都處於噩夢之中。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腳底的羞rǔ,與狗爭食的顛沛流離,還有無休無止的黑暗。小七,這麼多年來,我從無一日或忘那些過往。我一直覺得,我是屬於黑暗的人,所以我喜著紅衣,那樣可以為我帶來一絲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為我陪葬!”
略一停頓,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臉上,“包括你。”
夏初七面無表qíng的看著他,冷冷與他對視。
片刻,他先笑了。幾乎無意識的,他捋了下她腮邊的發,“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我沒有那麼恨了,也很少做噩夢了,尤其是與寶音在兀良汗那兩年,常常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安安穩穩地睡到天明。那時的夢裡,常常出現的是你的臉,雖然你總是兇巴巴,不給我好臉色……但我是喜歡的,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夏初七看著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鬆緩。
“有你這個朋友,我也很高興。”
“好。”東方青玄徐徐笑開,狹長的眸子閃著魅惑的光芒,“那我們便做一輩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著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最終也只有一句感慨。
“與一個妖孽做朋友,我這命也夠苦的。”
“是,挺苦的。”東方青玄跟著笑,一字一句道,“尤其還是比你長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側眸,“……”
~
齊眉山,晉軍營地。
夜半時分,是守衛最為嚴實之時。
連續幾日與南軍的短兵相接,各有傷亡,但由於營中關於“垓下之戰”將在大晏重演的謠言,不免讓軍心惶惶,難以安定。將士們面上雖不說,可齊眉山即將被晉軍合圍,晉王卻因晉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頹廢的消息,仍讓他們少了一些鬥志。
自古“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打仗靠士氣,士氣靠將領。
趙樽的不敗神話,向來都是晉軍將士勇於衝鋒陷陣的牢靠基石,他若沒了戰鬥力,底下的人哪裡來的膽兒去打仗?
涼慡的夜風中,陳景與元祐披甲佩刀,卻一身的熱汗。他們在各個大營走了一圈,與將士們說說笑笑,一來穩定軍心,二來也順便讓他們知道晉王對靈璧之戰,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晉軍如今占領了齊眉山的防禦要塞,易守難攻,要收拾耿三友那個guī孫子,便是晉王不出手,就他倆也夠夠的了。
看兩位將軍英姿煥發,將士們信心大增。
可元祐與陳景的肚子裡,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灑脫是假的,憂心如焚才是真的。
從營里回來,他們去了趙樽的中軍大帳。
帳裡頭黑漆漆的,沒有點燈,一絲光線都沒有。若不是他們目力好,很難發現坐在案幾後面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元祐咳嗽一聲,扇了扇滿帳子的酒氣,皺眉走過去。
“天祿,你怎麼不點燈?”
說罷他又扭頭,低吼,“鄭二寶!你死哪去了?”
鄭二寶“噯”了一聲,苦巴巴跑進來,瞥著趙樽,嗓子發虛。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說,主子說不要的。”
“嗤”一聲,元祐揮手,“滾蛋吧。”
幾個人在門口喧譁,趙樽卻毫無反應。
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案幾後的椅子上,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元祐搖頭叉腰長吁短嘆,陳景卻是行動主義者,在他嗔怪的時候,已經把屋子裡的油燈點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嚇一跳。只見趙樽枯坐在椅子上,鬍子拉碴,眼窩深陷,面色蒼白,英挺俊拔的面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氣的五官也被憂鬱折磨得冷鷙yīn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閻王在那兒。他整個人沒有生氣,沒有殺氣,只有酒氣。
陳景上前,躬身行禮。
“爺,夜深了,您早些歇著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趙樽不悅地眯了眯眼,聲音沙啞,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種不太清醒的酒醉狀態中,他並沒有看元祐和陳景,拿起手邊的酒罈便往嘴裡灌。而此時,他身側的案几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壇又一壇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肅色,而是離愁與疼痛生生薰出來的哀傷。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爺了。”
元祐與他關係不同,在這營中,說話也是最不客氣的。他死勁扇著空氣里的酒味,一把過去揪過趙樽的胳膊,從他手上搶過酒罈,“嘭”一聲摔在地上,然後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頭與他對視,“我就奇怪了,天祿,你怎麼還沒有gān脆醉死了事?”
趙樽眯了眯眼,冷冷掃他一眼,想要說話,卻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陳景心疼得過去為他拍著後背,元祐卻瞪了一眼,放開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趙樽喉嚨沙啞,咳得猛烈,好一陣才停下來。
再出口的聲音,像從喉間擠出來的,低沉,壓抑。
“沒有阿七消息嗎?”
除了上陣殺敵,只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這句話問人。
即便是陳景與元祐早已習慣了他的調調,還是不免唏噓。
趙樽這一生,決勝千里,算無遺策,從未失過手。但是這一次,他在靈璧使出的苦ròu計,卻沒有奏效,晉王妃愣是無影無蹤,半點消息都無。這樣的結果,似是擊垮了趙樽的信心,他的鬥志也一日比一日渙散。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的他,這一仗,分明輸了——不是輸在耿三友手裡,而是他的女人。
看著他半醉半醒卻滿帶期望的眼,他們知道自己的回答,終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xing不答。陳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罈,為他倒了一盅熱水,又讓鄭二寶把熬好的湯藥端了進來,塞到他的手上。
“爺,吃了藥,早些歇吧。”
“不喝。”趙樽嫌棄的擺手,“阿七的藥,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藥?不苦的是心吧。
陳景暗嘆一聲,“爺,你這是何苦?”
他在問,趙樽卻分明沒有聽他,他揉著額頭,厲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剛從夢裡醒來一般,神qíng有些游離,被酒jīng燒過的大腦,也有短暫的失態。
“我夢見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著自己的腦門兒,無力地坐下來,一動也不動,懶得再與他說半句。
陳景脾氣好得多,他探了探湯藥的溫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藥碗塞到他的手裡,輕鬆地道,“王妃哪裡會怪爺?我們都知道的,王妃對爺最好。往常這個季節,爺要是不在府里,王妃便會早早開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藥,給大傢伙都喝。但給爺留的藥,都是她親自去熬的……還有,王妃是一個不讓鬚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廚的,也最煩做那些瑣事,但她每日都下廚,明著說是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爺喜歡吃的那一口……還有閒暇時,王妃給小郡主講的故事,故事裡呀,會有怪shòu,有魔王,但每次的結局,那些東西都是被爺打死的。小郡主說爺是大英雄,王妃便很開心。在她的心裡,爺也是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