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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二年六月初。
遼東征討軍兵分完畢,由三路從河間府出發,舉兵誅討晉王趙樽。沿途北上,京軍幾乎未遇抵抗,所到之處,橫戈直掃,晉軍或慌亂退讓,或緊閉不出,或緊急逃離,毫無抗擊之力。
京軍原就驕橫,一次又一次不費chuī灰之力的勝利,讓他們產生了“冷麵閻王只是紙老虎”的錯覺。士氣大漲之餘,戾氣也在狂增。每到一處城鎮村落,猶如蝗蟲掠過,燒、殺、搶、奪,jian……惡事不絕,似乎完全忘了這裡是南晏土地,這些百姓與他們同為南晏人。
內戰之禍,勝於外戰。
內有京師胡亂砍殺,外有qiáng敵伺機而動。
兵燹之亂,勝於猛虎。
老百姓叫苦連天,每有城池陷落,紛紛閉門不出。
恐慌、害怕、死亡的yīn影……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在北平府。
建間二年六月底,京軍長驅直入,兵抵北平府霸縣。
此一役,晉軍死守城門不出。京軍叫陣三天後,遂攻,卻久攻不破,圍霸縣城半月,由於糧糙問題,再一次在霸縣四鄰搶奪,百姓怨聲載道。有青壯年者,紛紛前往投靠晉軍,天下百姓譁然,聲討連天,亦有臣工趕緊上書朝廷,要求皇帝嚴懲治軍不嚴的鄔成坤。
戰前換將,不是明君之舉。
趙綿澤痛恨鄔成坤的不爭氣,卻拿他無法。
經過洪泰朝的政策xing消滅,如今趙綿澤手下可用之將並不多。梁國公徐文龍、誠國公元洪疇、定安侯陳大牛,大將軍李青……基本都與趙樽有染,他不放心。而鄔成坤縱有千般不是,卻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從洪泰朝打到建章朝,戰場經驗極為豐富……更緊要的是,他是趙綿澤的自己人。
建章二年七月,北邊大捷的奏疏還在雪片一般飛往京師,趙綿澤不得不裝聾作啞,不僅沒有懲罰為非作歹的京軍。反倒就鄔成坤的“屢立奇功”,加食祿,許爵位,賞金銀,賜馬匹……
縱兵作惡,與民為憂。自此,趙綿澤長久以來經營的“仁厚之君”形象便大打折扣……尤其是在晉王示弱的qíng況之下,他的咄咄bī人更顯不堪。同qíng趙樽捐物捐糧者比比皆是,尤其幾個懼怕“唇亡齒寒”的藩王,紛紛舉兵要響應趙樽。
建章二年八月,鄔成坤兵抵北平。
這一座“物阜民豐,賊盜奄息”古老城池,遭受到了極大的考驗。
☆、第298章血的代價!
夕陽落入地平線,秋季的風,入袖催涼。
連續yīn沉了幾日之後,就在鄔成坤兵抵北平府當天,天空便反常地下起了滂沱大雨。仿佛為了映襯即將到來的一場鮮血與殺戮,雨幕與天際連成一線,不過申時,天色已昏暗得如同暗夜。
“轟隆隆!”
“轟隆隆——!”
一個個巨大的雷聲滾過耳際,帶著低悶和壓抑的嘶孔,震懾著北平府。“噼啪”聲里,刺目的閃電也毫不示弱,把濃墨似的天空撕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仿佛一隻只猙獰的猛shòu張開著它們的血盆大口,凶相畢露地盯著受到兵禍威脅的人們,要伺機攫取他們的xing命。
京軍到達北平府,一改先前的qiáng勢,只是包圍城池,卻未qiáng行進攻。貪功自大的鄔成坤似乎也謹慎了許多,在明知晉軍不過幾萬人,無法與數十萬之眾的京軍扛衡的qíng況下,也沒有“恃qiáng凌弱”,反倒遣了使者向晉王遞上了拜帖。
在拜帖中,他除了細說對晉王的仰慕之qíng外,還表示不論是京軍還是晉軍,大家都是“一家人”,能不動武便不動武,和平解釋才是最好的方案。若不然,戰事一開,百姓受苦,生靈塗炭,北平這座千年名都也將毀於一旦,那實在是誰都不願意看見的結果。當然,他也有條件——趙樽大開城門,同意撤藩,與他一同前往京師受審,則戰事可免。
信末,鄔成坤表示給趙樽兩天時間考慮。
兩天後若是北平城門不開,京軍將qiáng行攻城。
凌然如箭的bào雨,下了一夜,始終未停。
到了次日晌午,雨點兒終於變小,風也歇了氣兒。夏初七牽著寶音的小手,踏著地面的積水走向書房。從昨夜回府開始,趙樽便一直待在書房裡,吃飯睡覺都沒有離開,期間除了與幾個軍事主官商討對策,聽鄭二寶說,他只是一個人待著出神。
“王妃,仔細些……”
晴嵐撐著一把大雨傘,走在她的身邊兒,顧著她,還得顧著寶音。
“我沒事,哪有那麼脆?”
夏初七抱著寶音,幾步衝出雨幕,跳過書房門口的檐溝,拿袖子為孩子撞了撞頭上的霧氣,偏頭看向書房門口像個雕塑般站立的陳景。
“陳大哥,今兒是你在?”
往常都是甲一守著的,她是有些奇怪。
陳景點點頭,並未多言,只眸色暗沉,“王妃來找爺的?”
夏初七唇角一揚,瞥了晴嵐一眼,晴嵐便瞭然地上前,站在陳景的面前。
“爺在裡頭。”
“嗯。”陳景迴避著她的眼光。
晴嵐眼風掃著夏初七的臉色,不敢“重色輕主”,沉下了臉。
“爺沒有說過不許王妃和小郡主進去吧?”
陳景看著她,有些頭大。
可“重色輕主”的事兒似乎都不想gān。
他含含糊糊地“喔”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下著大雨,你們先回去吧,小心著了涼……”
“陳大哥!”晴嵐低低喊了他一聲,突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有幾句話與你說。”
“什麼?”
晴嵐抿了抿嘴,眼睛笑彎成了月兒。
“你過來便曉得了。”
陳景一愣,明知此時不能擅離職守,可女子溫潤如蘭的馨香飄入鼻端,竟是生生扼殺了他的抗拒……夏初七給了晴嵐一個讚賞的表qíng,睜著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淡然一笑。
“回頭你倆成婚,我定會備上大禮。”
她把寶音的手jiāo給晴嵐,走到書房門口。
“王妃……”陳景略微皺眉。
就在他遲疑這一瞬,夏初七哼一聲,推門而入。
紫檀木的巨大案几上,擺著一局殘棋,棋秤的邊上,放著鄔成坤呈上的拜帖。封緘處已經剪開,口子剪得極為平整,看得出來剪他的人qíng緒淡然。紫檀木案幾後的大班椅上,趙樽一個人靜靜而坐,身上衣裳整潔,頭髮半絲不亂,除了面孔略顯憔悴之外,神色隨意而從容。
書房裡光線很暗,點著一盞燭火,只趙樽一個人,顯得有些冷清。冷空氣和薰香的氣味兒纏繞在一起鑽入她的鼻端,迅速鑽入心臟,往全身蔓延……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書房這麼冷,你怎的不回屋?”
趙樽看著她走近案幾。
“陳景放你進來的?”
他問得淡定,聲音也很平靜。只一句,夏初七先前得知北平府被圍的消息時產生的壓抑感與緊張感,便消散了不少。可想到他目前的處境,她鼻子一酸,差一點憋不住心底的qíng緒,想要撲入他的懷裡,抱著他痛哭一場。順便問問他累不累、煩不煩、苦不苦……
但她終究沒有,浸濕的眼睛帶著笑,看向他平靜的面孔。
“我不能進來?怎麼的?你書房裡藏了美人兒?”
“呵!”趙樽一揚眉,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可不是來了美人兒?”
“嘖,殿下可真會說話。”夏初七原本想要與他抬扛,可看著他黑眸里與她相同的血絲,又說不出來了。頓一下,她微微一笑,徑直走到他的身後,雙手輕柔地放在他兩側的太陽xué上,一下一下,極賦節奏地為他揉捏。
“你莫惱陳大哥,是我用了美人計,qiáng行闖進來的。”
趙樽似是很享受,慢騰騰閉上了眼睛。
夏初七斜過腦袋,看他嘴唇沒動,又嚴肅了臉。
“若是妾身惹了殿下不高興,甘受責罰……”
她一般不自謙,更不用敬語,“妾身”這詞一出口,趙樽便睜開了眼。
看著她,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阿七許久不曾為爺按摩過了。”
遙憶兩人在清崗初識時,她簽了那張不平等的賣身契,然後便總是這般被趙樽壓迫著為奴為婢,為他按摩推拿。後來的北伐戰爭,她也一直隨他左右,每每在他疲乏之時,為他松松筋骨,調節qíng緒……而這一回,他實則面臨的壓力比之北伐,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艱難。可由於兩個人關係一直彆扭著,她卻沒有這麼做。
或者說,從yīn山那一夜開始,兩個人竟然生疏了。
再深的qíng感,也需要維繫。愛qíng更不是永恆不變的一個死物。它是活的,是一株嫩嫩的幼苗,需要男女兩個共同栽培,細細呵護,免它被成長中的風雨所摧毀……一旦有一方放手不加管理,它便有可能枯萎、死亡。
夏初七咬著唇自省一瞬,抿了抿唇。
“是我小xing了,婦人心xing。趙十九,你宰相肚裡能撐船,就不要與我這小婦人計較了。”
換了往常,這姑娘是不會隨便道歉的。她雖然生成了婦人之身,卻有一顆爺們兒的心,必要之時,牙齒都可以生生咬斷,又何懼與他的冷戰?說到底,還是因為戰爭在際。
趙樽微微一怔,抬高手,頓了片刻,方才輕輕握住她放在自家額上的手,順勢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腿上,神色溫和地看著她。
“阿七過來,便是專程向爺告歉的?”
當然不是。夏初七心裡頭在吶喊,可是看著他深幽的眸,涼涼的臉,她卻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唇角微微一扯,她笑了笑,戲謔道,“你若是喜歡聽,那便是吧。趙十九,我對不住你,我不守婦德,我不敬夫婿,我……”
趙樽目光專注,沒有從她臉上挪動一分。
夏初七被他看得不自在,未等說完,就把話咽了回去。
“這般看我做甚?我臉上長花了,還是又美了?”
毫無節cao的自戀著,她想逗樂趙樽。
可他的目光比先前更為暗沉,“若是北平城破,阿七可會害怕?”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眉梢往上一揚,“怕什麼我怕?不過麼……”拖長了嗓音,她微微一笑,把手輕輕搭在趙樽的肩膀上,湊近臉去,bī視著他的眼,“只是我不忍看北平生靈塗炭的模樣。趙十九,北平是你的大本營,百姓敬你、重你,都指著你來護他們周全,若是你保不住北平,丟的也許不是命……丟的是民心,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