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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後面幾句話,低不可聞。
“不說了,我有些累了,光霽,我先睡了……你不要……吵我……”
像是真的睡著了,她緊緊閉上嘴巴,面色安詳,慢慢地沒有了呼吸。
“啊……啊……啊……啊……”被她緊緊圈住的洪泰帝,看著她扣緊的眼睛和不再動彈的睫毛,突然目齜yù裂,身子激烈的顫抖著,像是失去控制般掙紮起來,而一直發不出聲音的嗓子,也咕噥著發出了破啞的聲音,像是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老眼含淚,高高抬起了手。
可是,他的手還沒放下,在空中頓了頓,便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一代雄主,就此與世長辭。
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動作,沒有人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刻到底是想要擁抱他最愛的女人,還是想要推開她鎖著自己的桎梏。他的雙眼,始終是睜著的,目光凝視的地方,是他的女人一如往昔般美好的容顏。他驚懼的表qíng複雜無名,誰也猜不出來他到底是在心痛、怨恨、不舍、還是不甘心。只是在他斷氣之後,眼窩裡盤旋了許久的一滴淚,終是滑了下來,從他的下巴,落在了貢妃的額上。
“陛下——”
“主子啊!”
聽見他最後的吶喊,崔英達沖入寢殿,便見到了這驚恐的一幕。
“主子,老奴有罪,老奴來晚了啊!”嘶聲吶喊著,崔英達雙膝重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那從喉嚨里嗚咽出來的悲呼聲,尖細得像是失去了至親之人的可憐孩兒,哽咽著,哽咽了一會兒,他終是抬起頭來,悲愴地看著榻上的二人,默默抽泣著,走向帝王的榻邊,把洪泰爺的手輕輕抬起,慢慢放在了貢妃的腰上,緊緊摟住。
“主子,老奴知道你的心思……老奴都知道的……”
流著淚說完,崔英達仰天痛呼一聲,撲向龍榻,抽了鞘里長劍。
那是一把早年間隨了洪泰帝南征北戰的寶劍,上面曾經沾染過無數敵手的鮮血,為他的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
但崔英達選擇了它,成了死在這把利刃上的最後一人。
“主子,老奴來陪您了,老奴來伺候您了……”
利刃划過脖子,鮮血濺了出來。很快,“砰!”一聲巨響,崔英達的屍體重重倒地,震得寢殿狠狠一顫。
趙綿澤領著阿記等禁軍侍衛,便是在這時衝進來的。
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一個屋子裡,三具屍體,還有滿地的鮮血,映紅了眾人的眼。
趙綿澤嘴皮動了動,怔在當場,許久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
其他人看著這可怕的一幕,也是屏氣凝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今兒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外面陽光大盛。
可趙綿澤的目光里,除了悲傷,便是深深的寒意。
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他慢慢起身,一字一句道,“來人,給朕把他們分開,把太上皇從那個惡毒的婦人身上挪開……”頓了一下,他英俊的面孔怪異的扭曲著,似笑非笑地咬了咬牙,別開了臉,往殿外走去,語氣悲愴,空dòng,卻滿腔痛恨,“太上皇駕崩之事,不許聲張……遺體先行收斂,等戰事結束,與先太皇太后同棺合葬。”
“是,殿下!”
侍衛們看了一眼chuáng榻上的洪泰爺,身子哆嗦著,又問。
“朕下,那……太皇太妃娘娘呢?”
趙綿澤沒有回頭,冷冷道,“丟入院中枯井。”
“……是。”侍衛默默的,低下了頭。
寢殿裡的侍衛忙亂一團,急著收斂屍體。阿記卻沒有動彈,他盯著趙綿澤的背影,看著他腳步虛浮的消失在殿門口,眉頭微微一皺,默默跟了上去。趙綿澤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離什麼似的,飛快走出柔儀殿,頎長的身子便消失在了牆的轉角。阿記遲疑一瞬,方才繞了過去,只一眼,便看見那個身著龍袍的尊貴帝王,一個人蹲在矮牆的角落裡,像個孩子似的,抱著頭默默垂淚。
阿記跟了趙綿澤近十年,卻是第一次看見他哭。
身為帝王,他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手握萬里疆域,掌無數人的生死,每個人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他似乎從來沒有哭的機會與可能。但他真的在哭,哭得肩膀都忍不住聳動起來,像一個失去了庇護的孩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綿澤這一生,對他最好的人,其實是洪泰帝。從趙綿澤還是皇長孫時,僅幾歲的年紀,洪泰帝便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因益德太子xing子過於仁厚,洪泰帝是把趙綿澤當成後世之主來教養的。洪泰帝之於趙綿澤,甚至比他的父母最為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洪泰帝的突然死亡,他的難過,可想而知。
阿記在牆角站了許久,慢慢地走過去,蹲下身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默默地抱住他,把他的身子納入了自己單薄的懷裡……身體的接觸,屬於女xing獨有的柔軟,讓趙綿澤微微一愕。
他抬起淚流滿面的臉,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
“阿記,你好大的膽子!”
阿記看著他赤紅的雙眼,沒有動彈,沒有鬆開,面色溫柔,像在哄自己的孩子。
“我是騙了你,一直在騙,可你殺了我又如何?殺了我也改變不了我騙你的事實。”阿記看著他,“我不怕死,是人都會死的。他們會死,我會死,你也會死。”
趙綿澤氣惱地甩手,可阿記抱他的力道很大,他竟然沒有甩開。
嘴唇哆嗦一下,他惱羞成怒,“趙樽欺我也就罷了,連你也敢來欺我?真不怕我要你的腦袋。”
大概是氣急了眼,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阿記微微一笑,不僅不生氣,反倒更加抱緊了他。
“你心裡不舒服,你便罵我吧。陛下,不要怕,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陪著你,永永遠遠,我都會陪著你。”
人在悲傷的時候,最是軟弱與孤獨。
這樣的時候,也最難拒絕別人的安撫與示好。
趙樽打到城門口了,洪泰帝也死了,趙綿澤的天兒也快要塌了。
他是皇帝,皇帝便是孤家寡人,他縱有妃嬪無數,可他的世界,其實一直是孤獨的。
看著阿記溫柔似水的眼眸,他的面色慢慢軟化下來。
實際上,若非為帝,若非皇權的傾軋,他確實是個斯文有禮的溫潤男子。
他問,“阿記,你到底是誰?”
阿記抿了抿唇,憐憫的看著他蒼白的臉,“陛下,你肯定不認得我。我父親是洪泰年間的東宮正三品太子賓客洪賢良,曾教過陛下您讀書的,小時候我調皮,常常跟了父親來東宮玩耍,看您讀書……”
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趙綿澤眼睛微微一眯,“洪賢良……是你父親?”
“是。”提起父親,阿記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紅,“我父親在入東宮之前,曾是魏國公的門生,做過他八年的經歷……當年魏國公案發,我父親也受到了牽連,下獄慘死。原本我們家也是要闔府抄家的……是您在洪泰爺跟前求qíng,我們一家老小方才得以存活,我也因此逃過一劫……後來,我女扮男裝,入得禁軍,通過數次殘酷的選拔,方才到了您的身邊……”
“那麼後來呢?”趙綿澤臉色yīn郁,輕輕一笑,“當你得知魏國公案其實是我一手促成,你的父親也是因我之故才會慘死,為什麼不報仇?”提起魏國公案,想到他與夏楚之間的種種糾葛與錯過,趙綿澤突地怒中心來,一把揪住阿記的領口,嗓子微啞,卻聲色俱厲。
“這些年你有的是機會,為何不殺了我?”
阿記沒有掙扎,抬頭看著他,悲涼一笑。
“你不是一個壞人,當年之事,你也只是被夏問秋利用。更何況這些年來,你也遭到了報應,你愛慕著七小姐,卻始終得不到……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愛一個人而得不到是怎樣的痛苦了。”轉了轉眸,再次拿同qíng的目光看他,“陛下,你也很可憐。”
“可憐?哈哈!”趙綿澤大笑起來,“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你竟敢說朕可憐?”
阿記不想報仇,能夠放下,自然不單單因為趙綿澤不是壞人。
看著怒極反笑的男人,她自嘲一笑。
“是,你可憐。與我一樣可憐。”
說罷她輕輕滑跪下去,靜靜抬頭看著他。
“屬下衝撞龍顏,陛下殺了我吧。”
“殺了你?”趙綿澤胸膛起伏著,一股子怒氣在心窩裡打轉,可是看著跟了他這麼多年的女子,看著她通紅的眼底抹不開的悲苦與無奈,他終是沒有辦法下那道命令,只冷冷一笑,“殺了你,豈不是便宜了你?起來吧!朕恕你無罪。”
阿記怔了怔方才反應過來,他真的不再追究她的欺瞞和唐突了?
看著他俊朗的面孔,她心裡沒由來的湧出一股子欣喜,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
“謝陛下隆恩,屬下當誓死追隨……”
“死什麼死?”趙綿澤重重一哼,“朕死不了,你便死不了。”
阿記“嗯”了一聲,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少女嬌羞,可不等她再次謝恩,卻發現趙綿澤目光一涼,看著她的背後,臉色刷的一白。阿記回過頭,只見背後的柔儀殿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的衝上了半空,她懵懂的看著,還未有回過神來,焦玉便從柔儀殿的方向沖了過來。
“陛下……”
“怎麼回事?”趙綿澤雙目充血般赤紅。
“陛下,太皇太妃是早有準備的……我們正準備裝殮太上皇遺體,柔儀殿便突然起火……縱火的人是太皇太妃身邊的虞姑姑……她在殿裡澆了桐油,我們想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整個柔儀殿都燒起來了,事發突然,兄弟們只能顧著逃命……”
柔儀殿的方向起了大火,城外必定會有發現。
若是讓趙樽知曉貢妃與洪泰帝死亡,其結果不堪設想。
趙綿澤怎麼也沒有算到,貢妃竟然會有這樣的心機……看來,能生出趙樽的女人,其實並不傻。
緊緊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他方才恢復了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