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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含殿,鹵簿大駕早已齊備,闔宮都在準備太皇太后的大殮。因太皇太后沉疴已久,陵墓與梓宮都是早已備妥的,捯飭起來倒也不費什麼事兒。此時,盛裝在身的太皇太后遺體已入打扮齊整入了梓宮。為壽終正寢之故,梓宮放在她最後居住的含章殿。一眾親王、郡王、公主、郡主、各部院大臣和官員都齊集於此。
衰糙淒淒,喪鐘長鳴。
趙綿澤跪在祭殿的最前方,樣子淒哀而痛楚。何承安從側門入殿,瞄了一眼殿中qíng況,小心翼翼湊過去,跪在一身素服的他身邊。
“陛下。”
趙綿澤沒有回頭,“何事?”
瞄他一眼,何承安壓低了尖細的嗓子,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道,“馮嬤嬤說,太皇太后昨夜睡前還好端端兒的,這病發得有些奇怪,還有,收殮太皇太后遺體的女官也說,太皇太后的樣子,似有中毒的跡象。”
中毒?趙綿澤面色微微一沉。
“知道了。”
三個字,不咸不淡無qíng緒
何承安微微一驚,有些詫異他的反應,噎在了當場,不知做何反應才好。趙綿澤卻不理會他,只輕輕擺了擺手,阻止了他還要說的話,繼續端正地跪在那處,聽道常和尚領著一群高僧在“咪哞咪哞”的念《往生咒》。
在這個看似繁華卻如冰冷漠的深宮之中,有幾個人是正常死亡的?所以,太皇太后非有中毒跡象對他來說毫不意外。但他也知,那個人既然敢這樣做,就不會留給他查實的把柄。更何況,從國體來講,太皇太后只有正常死亡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家國定,人心安。在明面上,作為皇帝,他折騰不起。
正在這時,焦玉匆匆入殿。
他與何承安一樣,跪在了他的身側。
只是這一回,卻是趙綿澤率先出口。
“事qíng辦得如何?”
看得出來他的著急,沒有辦好差事的焦玉,心裡頭惶惶不安,不敢看他溫潤下履了寒冰的眼睛,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把發生在如花酒肆里的事兒一一告之,然後囁嚅著嘴巴道,“長公主出面gān涉,臣不敢……放肆。”
“廢物!”趙綿澤沉聲罵完,看焦玉歉意地低下頭,又無奈地嘆了一句,“你的心思,朕明白。不怪你。”
不怪?帝王心思素來難猜。
他說怪罪不可怕,他說不怪罪才最可怕。
焦玉面色一白,趕緊叩首在地。
“臣……有罪。”
“你是有罪,但鍾qíng於一人,偶爾qíng難自禁也是有的,朕理解你。”在焦玉冷汗涔涔的僵硬之中,趙綿澤頓了一下,又看他一眼:“但菁華已為人婦,你還是收起心思吧。朕回頭為你選一房人品貴重的官家小姐。”
“陛下……”焦玉微驚,“臣能得到陛下天恩眷顧,已是萬幸,不敢貪圖更多。臣也不想要什麼官家小姐,陛下諸事煩雜,就不必為臣cao心……”
“不必再說了。”趙綿澤打斷他,沉了聲音,“你放心,你跟了朕這些年,朕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焦玉吊滯一瞬,終是不敢反駁,只叩首。
“謝陛下。”
趙綿澤緩了qíng緒,“可還有發現?”
焦玉點頭,“回陛下,臣回來時,看到定安侯夫婦急匆匆出了如花酒肆,形色焦灼,回頭再一查探,方才如花酒肆出大事了。定安侯安置在酒肆里的許多侍衛被殺,就連定安侯的親信周順也死於刺殺之中……”
趙綿澤面色微凝,看了一眼焦玉,又慢悠悠迴轉過頭,看向跪在殿中的定安侯夫婦,還有他那個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十九皇叔,眸子微微一眯。
“他倒還沉得住氣!”
“陛下的意思,臣下不懂。”焦玉不解。
趙綿澤收回巡視在趙樽身上的視線,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孩兒沒了,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安之若泰,此舉非常人所能。”
“孩兒沒了?”焦玉一頭霧水,“陛下是說,那孩子真的就在酒肆里,如今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
趙綿澤點點頭。
焦玉一驚,“那臣下這便前去找尋—”
“不必了,此事朕自有分寸。”趙綿澤阻止了他,面色平靜地微微頷首,像是在聆聽經咒一般,出口的聲音也悠然而平和。
“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變。朕的十九皇叔深諳個中之道,朕又豈能輸給他?”
焦玉懵懂不知,只低低應“是”。
不過,即便他不知此事的內qíng,卻知道趙綿澤為帝之後,做事越來越古怪難測,有時候去琢磨他的想法,只會把自己套入其間。他說不變,那他只能乖乖不變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
道常是洪泰爺親封的僧錄司右闡教,在大晏又是一個頗負盛名的高僧,德高望重,太皇太后的法祭之事自是由他來主持。
他盤膝坐在飛舞不停的huáng幡與孝綾之間,領著眾僧齊念《往生咒》,下頭王公大臣們一片安靜。
“陛下,東方大都督找。”
何承安又一次小心翼翼移過來時,給了趙綿澤一個格外激奮的消息。趙綿澤合十的手僵了一下,微微一笑,慢慢起身,囑咐趙構說有急事要先行處理,便往大殿的門口走去。
他走得極快,只是路過趙樽的身側時,卻停了下來。
“十九皇叔。”
他站著,趙樽跪著,兩個人的距離不過寸許,他的話,趙樽自然是聽見了。可他卻仿若沉浸在了《往生咒》的經文裡。不答,不語,不看他,也不動聲色,一張毫無表qíng的冷漠面孔上,看不到半點與哀傷有關的qíng緒。
趙綿澤也不說話,看著他冷寂的身影,仿佛看見了當年二人在益德太子的書房中,趙樽坐在他父王的身側,而他跪在他父王的身前聆聽教訓的樣子。
那時,他對趙樽,除了敬意,還有怕意。
只如今,風水輪流轉。
任何時刻,他都可以站著,趙樽卻得跪著。
想到此,趙綿澤面色微微一緩。
“皇祖母生前待十九叔如同親生,也算是恩重如山了。如今她老人家病故西去,想來十九叔也是哀慟之極,朕特來安撫幾句,皇叔節哀!”
趙樽眉梢一揚,終是有了反應。
他瞄一眼跪在殿中的眾人,側過眸來。
“多謝陛下!只是看陛下的樣子,似是不哀?”
趙樽說話,慣常喜歡反戈一擊。
被他這麼一搶白,趙綿澤一個人獨站一處,就顯得有些對太皇太后不恭敬了。他微微一愕,面上赤了一下,好半晌兒才釋然一笑。
“哀在心底便可,表現出來便是表演,朕不喜為之。”說罷他微微躬身,用只有趙樽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而且,皇祖母的死,朕絕不會善罷甘休,定會為她討回公道。”
“陛下不是說她老人家是‘病故’?這倒是要向誰去討回公道?不如說來,讓微臣也可效力?”趙樽冷淡的聲音,宛如深潭下的千年寒冰,一身白色孝服下,風華絕代的身姿雍容冷漠,竟堵得趙綿澤無言以對。
不悅地蹙起眉頭,趙綿澤緊緊盯著他。
時間過得很慢,盯了好半晌兒,直到有人疑惑的視線瞄了過來,他斂緊的眉梢方才鬆開了,“不瞞皇叔,朕過來想說的節哀,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另一層意思?”趙樽唇角牽開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語氣冰冷,“陛下日理萬機,心機深沉,臣恐不及,實在想不明白太多的另外一層。陛下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不必轉彎抹角,徒增煩憂。”
趙綿澤看向他,溫和一笑,“你知的。你最為看重的東西,如今在我的手裡。但是,我卻並非要與你jiāo換什麼,因為你再無什麼值得我jiāo換。是而,你能做的只有……節哀。”
他聲音極小,但卻確保趙樽能夠聽見。說罷,他不待趙樽回應,一甩袖子便優雅地轉身離開了大殿。
在他二人低低說話的時候,陳大牛憋了許久,見趙綿澤離去,終是跪在地上,用膝蓋慢慢地挪到了趙樽的身邊,語氣酸澀地問,“殿下,可是他gān的?”
趙樽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陳大牛咬牙切齒,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添了一絲嗚咽,“果然是焦玉那廝給俺耍了一個調虎離山的花他。如今怎辦?殿下,要不然俺這便去……”
“大牛!”
趙樽打斷他,冷冷瞄他一眼。
“太皇太后大行,你回到位置去!”
知曉自己有些沉不住氣了,陳大牛耷拉下腦袋,沒有反駁。可事到如今,是他弄丟了孩子,若是什麼也不能做,他屬實愧疚太甚。一時間,他面色青白不均,樣子láng狽之極。
“殿下,俺求你了,讓俺做點什麼罷?”
趙樽漆黑的眸底,靜靜的,靜得陳大牛哪怕用盡平生所有的腦細胞,也無法理解他到底為什麼可以做到如此平靜。
“殿下……俺快愁死了。”
“嗯”一聲,他終是出聲。
“替我做兩件事。”
陳大牛喉嚨一緊,又湊近一些。
“您說,俺聽著。”
趙樽一直緊握的手慢悠悠鬆開,垂在縞素的衣角邊上,淡淡開口,“第一件事,把肅王給我叫到偏殿。”
“好。”陳大牛點頭。
“第二件事,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因太皇太后崩逝之事,哀傷不已,犯了頭疾,自去吃藥了。”
“呃”一聲,陳大牛不解,還是點了頭。
“第三件事……”趙樽拖到了聲音,黑眸里似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閃過,只一瞬,又低沉了聲音,無波無瀾的道,“此事不許告訴阿七。”
“是。”陳大牛心裡揪了一下,垂著腦袋,不敢去想若是楚七知曉此事,會有怎樣的心qíng,又會做怎樣出格的事qíng。但他卻知,殿下考慮事qíng向來周全,楚七如今產後虛弱,原就差點去了命,確實不宜讓他知曉此事。
“去辦吧。”
趙樽臉上沒有qíng緒,無哀容,也無愁容,但側面輪廓冷峻得形如刀削斧鑿,眸底也是熾熱、灼人,像燃燒著一片蠢蠢yù動的火光,越燒越旺,燒出來的全是肅殺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