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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不同,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甚至於,也並無對錯。
金沙江邊上,陳大牛慢慢下馬,托住了耿三友的屍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兒,他渾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沒有哭過,卻在耿三友的墳冢前放聲大哭。
哀嚎聲直入長空,那悲愴的吶喊,不知是為妄死在通寧遠的陳景夫婦,還是給耿三友最後的輓歌。
收拾殘局時,陳大牛清點了耿三友的遺物。
沒有想到,卻發現了一封趙綿澤的手書。
大抵意思,是讓耿三友整肅西南各部,準備反攻應天府。
為了以示對他的信任與恩寵,他許諾大戰勝利之後,給耿三友兵部尚書和五軍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還專程賜給耿三友一個絕世佳人,讓侍從從京師送來——她便是顧阿嬌。雖說顧氏確實長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趙綿澤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後宮的女人送人。這中間確實有些緣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譯樓見過做侑酒女的顧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顧阿嬌便出事了。
後來,趙綿澤指使顧阿嬌,通過烏仁瀟瀟之口,把京師城防空虛,晉軍可直入應天府的消息,巧妙地傳入柔儀殿,便故意放月毓出應天府,前往北邊,想要引晉軍入蘭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bī殺。為了做得bī真,他還派人絞去了月毓的舌頭。卻不料,被趙樽將計就計,陣前與夏廷贛一起策反了蘭子安,導致行動失敗。
在晉軍大舉攻入京師之前,趙綿澤心知大勢已去,但還是留了後手,便是耿三友。
趙綿澤對顧氏本就無qíng,為了籠絡耿三友,他一邊封官許願,一邊又順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頭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顧阿嬌,自是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不拿他當外人,他守的不僅是趙綿澤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顧阿嬌的出現,也導致了陳景折戟通寧遠。
陳大牛唏噓萬分。
金沙江一戰後,他私下派人尋找趙綿澤與顧氏,自己卻領兵一路西進南下,馬蹄踏遍了雲、貴、川等地……這樣一隻殺人如麻的軍隊,是令人生畏的。儘管自耿三友死於金沙江後,南征的京軍便人xing化了,不再隨便殺人,但所到之處,南軍仍是避讓不已,無人敢與他正面過招。定安侯所率軍隊,由此成為了一支魔鬼軍隊,幾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凱歌,殺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絕,馬嘶萬里。如此一來,這一片翻滾著血腥味的大地上,盤踞了數年的建章朝政府與軍隊,終是退敗,一個又一個城鎮,被納入趙樽麾下,由永祿朝廷管轄。
然而,陳大牛並未由此收手。
他率領的京軍鐵蹄,繼續往南bī去,直chajiāo阯。
據野史記載,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尋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歷時數月,除了在臨安逮到疲於奔命的顧阿嬌之外,趙綿澤始終蹤跡全無。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為了大晏歷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
這些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只說京師應天府。
陳景的報喪傳入京師的第三日,甲一便從北平返京了。
這時,時令已近除夕,京師城華燈溢彩,pào仗不斷,都在等著那一餐團圓飯。
甲一帶回來的人,除了寶音公主之外,還有晴嵐與陳景的女兒,小名兒囡囡,大名還沒有來得及等到陳景為她取。趙樽在華蓋殿見到了甲一,也見了那個三歲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xing子內向,靦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緊張,扯著寶音的手,怎麼都不肯放。
兩個小丫頭在北平生活了那麼久,儼然已經成了信賴的小夥伴兒。
六歲的寶音是個懂事的丫頭,尤其在囡囡面前,她儼然就是個大姐姐。一手牽著囡囡,一手拎了個繡著荷葉邊的小包,屁股後頭還跟了一隻小狐狸,小模樣兒俏皮好看,膽子不小,氣勢也不弱,在看見趙樽的第一眼,她並未認出他來,下意識便攔在囡囡跟前,想要保護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憶起來了。放開囡囡,丟了小包,蝴蝶似的飛撲到趙樽的懷裡。
“阿爹,真的是寶音的阿爹,阿爹,寶音想死你了……”
“乖,回來就好。”趙樽撫著她的頭,聲音喑啞。
寶音咯咯笑著,抱住趙樽的腿蹭來蹭去,撒著嬌。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抬頭四處張望著,小眉頭緊緊蹙起,“阿娘呢?寶音來了,阿娘怎麼不來接我?”
趙樽眉心一擰,沒有回答。
卻讓奶娘把炔兒跑過來,彎腰遞給寶音看。
“寶音,這是弟弟,他叫炔兒。”
幾個月的炔兒,眉目已長得很是俊秀,那小眉頭小眼睛小嘴巴,機靈得像一隻可愛的小動物,看得六歲的寶音心xing大起,馬上便忘了剛才的問題,也忘記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著炔兒襁褓,便自得其樂的逗弄起來。
趙樽這才直起身,沖呆呆發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歲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著下唇,條件反she地偎入背後的奶娘的懷裡。奶娘瞄一眼趙樽,緊張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聲兒教道,“小姐,快給陛下請安。說,陛下萬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時,沒有那麼多的禮數,平常很得自由,看著這肅穆的大殿,看著一個個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幾次嘴巴,還是沒有出口。
看得出來她不如寶音頑劣,xing子也淑靜許多。
奶娘還要說什麼,趙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過去,他蹲在囡囡身邊,看著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來,喉嚨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後跟著寶音,叫阿爹吧。”
一個時辰之後,永祿帝在華蓋殿下旨,收廣武侯陳景之女為義女,冊封為通寧公主,賜名為嵐。從即日起,通寧公主陳嵐養在宮中,與寶音公主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讓人帶寶音與囡囡下去安置了,趙樽在御書房裡單獨召見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別,兩個人也是首次見面。
那時是主僕,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變化,但彼此間最基本的qíng分與默契還在。
“坐吧。”趙樽對甲一的態度,似是比旁人更為親和。
可甲一對趙樽的態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順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沒有坐,只是問:“在路上便聽說了,王妃如今怎樣了?”
趙樽眉頭一蹙,繼續回答這個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屬下對不住你。”
趙樽清冷的視線落在他滿是愧色的臉上,卻極為平靜。不待他請罪,便輕點問道,“她去過北平,也見過你的?”
沒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驚,續而沮喪,“我若是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便不會容她離開晉王府自去。這件事,我千不該,萬也不該,都是我的錯。請陛下責罰。”
趙樽屏氣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卻抬手讓他起來,淡淡道,“責罰若是有用,我第一個責罰的人,便是自己。”揉著額頭,他漆黑的眼眸里,閃著一抹複雜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說,阿七的脾氣,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決心的事,誰又阻止得了?”
這是實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認。
他緩緩起身,靜靜立在趙樽面前,似是還想再問些什麼。
可到底跟著趙樽日久,他能看得出來,趙樽不想再提這件事。
擔憂著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擰起,卻沉默了。
趙樽淡淡看他一眼,“寶音還不知qíng吧?”
甲一道,“屬下沒有告訴公主。”
趙樽讚許地點點頭,“孩子還小,便不要說了,免得她跟著瞎摻和。還有囡囡和陳家二老那裡,陳景與晴嵐的事,也先不要說,等等吧……”
甲一再次點頭,“好。”
他是個執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說的“捧場王子”。上頭吩咐什麼,他一概點頭稱好,大多數時候,都不會辯訴。趙樽嘆口氣,看著他素淨的袍子上沾染的風塵,還有當年在yīn山皇陵受傷後至今沒有完全褪去傷疤的黑臉,眉頭蹙了蹙,突然開口,問得有些莫名。
“今時不同往日了,魏國公府也已平反,你可願恢復身份?”
“多謝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qíng緒沒變,只眸色越來越深,“從當年田富把我救下開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麼人。”
趙樽看著他,他也回看過來。
一張不帶感qíng的臉上,除了平靜,還有固執。
趙樽喟嘆,“這些年,你讓我為你保密,我便連阿七也未告之……”又是遲疑一瞬,他方道,“都過去那麼久了,你也不必再記恨老國公。”
御書房裡靜了一會。
這個問題,甲一似乎很難回答。在夜剛的chuī拂中,他面孔略微發涼,一雙手也不知何時緊緊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猶豫,像是在掙扎,又像僅僅只是為了下定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靜道。
“當年闔府那麼多人,就一張免死鐵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選擇妹妹,讓我去死,我無怨無悔。可他為什麼要騙我?……他騙我說,一定會有人救我的,阿楚沒有來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獄下了大牢,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救我……行刑那天,京師大雨傾盆,雷聲震耳,我還是抱著希望的,可上了刑場,我才知道,他騙了我,他只是騙我。”
提及往事,總是令人唏噓。
一個在生死關頭,被父親放棄了生命的孩子,心裡的灰暗與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夠領會的。甲一不是別人,他是魏國公夏廷贛的兒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當年魏國公府全家抄斬之時,夏廷贛不保親生兒子,卻用僅有的一張開國功臣“免死鐵券”換了女兒夏楚的xing命,曾令朝野譁然。
時人重視香火傳承,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
不過也有人猜測,因她女兒被道常批以“三奇貴格,鳳命之身”,夏廷贛這是想等女兒將來母儀天下,翻身昭雪呢?不過那時候的夏楚,特別招趙綿澤厭惡,怎麼看也不像是個鳳命之人,這事兒後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趙樽臉上的表qíng,被燈火襯得明明滅滅。
等甲一說完,他方才慢慢看著隨風搖擺的簾角,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