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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青玄繼續笑:“那墳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後,還得被人笑話……好歹我也是南晏風雲人物,為你們趙家鞍前馬後來著,結果落一個糙席裹屍的下場,怎麼想,都虧了一點吧?”

    趙樽眯子微微眯起,審視他的臉,久久不動。

    好一會兒,他冷芒收斂,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墳冢遷入新京,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為你大肆cao辦喪葬後事?”

    東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願意?”

    趙樽淡淡掃他,眸底的qíng緒如煙似霧,起伏變幻了一會兒,終歸只有一聲喟嘆:“只要你給銀子,朕無不可辦之事。”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夠狠!……你這麼愛錢?”

    趙樽放下茶壺:“有妻如此,我亦無奈。”

    三個月後,南行的錦衣儀隊回京了。

    他們在通寧遠費時足有半月,按照當時耿三友埋葬陳景與晴嵐的地點,卻沒有法子找到陳景與晴嵐的屍骨——那個地方,已成一片亂葬崗。

    戰火紛飛的歲月,多少人死於無辜?

    又有多少人,無名無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趙樽大怒,“飯桶!”

    可縱使他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也無法改變結果。前往通寧遠的儀隊整整七十二人,歷時半月,將亂葬崗里的孤屍野骨都清點過了,但啟出來的遺物里,沒有半點可以證明陳景與晴嵐身份的東西,更加不能證明哪一具是他們的屍骨。偏生屍骨太多,又不能全部運回,儀隊只得含淚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過多年,許多事已無法查證。

    趙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幾次哽咽。

    “我對不住陳景……是我對不住他,早該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十眼科,不能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雙清亮的瞳仁濕潤著,卻滿是期待,“當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傳聞……一個傳一個,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陳景與晴嵐兩個究竟……在哪裡,也未有定論。萬一……他們與我一樣,得了什麼奇遇,去了另一個地方,正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麼奇遇?

    這麼多年,他們若活著,早就回來了。

    趙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緊緊撫著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不過,次日,趙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寧遠,將那裡的一座座孤墳,全部予以重建,並責成當地官員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著他的舉動,心底唏噓。

    當趙十九歷盡艱辛坐上尊位,終可俯瞰天下時,舊日忠屬卻已不在。榮華富貴不能共享,就連屍骨也在歲月滄桑中失去,縱是執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樣的離別,那是何種的苦痛?

    帝陵對山那一座陵墓也沒有空著。

    五月初八,huáng道吉日,陳景與晴嵐衣冠入冢。

    同樣葬以衣冠的人,還有東方青玄。

    在這件事qíng上,不得不說,這位大汗有一點不要臉。他並沒有像之前所說,要趙樽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尋了一處風水之地,修了一個孤墳。並親自在墳前碑上提寫“南晏錦衣親軍都指揮使東方青玄之墓”。

    於是東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於是他把百年之後的棲息地都安排了。

    於是他成功把趙十九氣得一日沒有上朝。

    按寶音的說法,“這一招無恥得令人髮指。”她揚言,要把兀良汗王這一筆寫在她今後的小說中,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國非己國,前來南晏的各方使節早就已經帶著南晏的特產,拎著大包小包陸續離開了。至此,東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數月之久,似乎也沒有理由再留下。

    寶音是一個xing子奇葩的孩子。

    她纏東方青玄纏得很緊,人人皆見。

    可就在東方青玄準備回國行程時,她卻一反常態,不僅沒有眾人以為的那樣,又鬧,又吼,又哭,反而安靜得出奇。斂著的小臉上,那凝重的表qíng,不像孩子,卻真的像一個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說,寶音公主長大了。

    看著奴僕們打點行裝,她也會笑著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還親自把東方青玄那些似乎帶著幽幽香氣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再一件一件裝入箱籠。

    她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婉約,卻矜貴能gān。

    由此可見,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趙樽其實把她教得很好。身為長姊,那幾年她照顧炔兒成了習慣,對生活瑣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宮女的幫忙,衣裳疊得線條整齊,燙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貨,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這些優點,都是東方青玄沒有料到的。

    一個小小的孩兒,竟會那麼多。

    默默關注著,他改變了對趙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卻不明白,這趙樽教育出來的女兒,前一陣子還整天嘰嘰喳喳的像一隻小麻雀,在他跟前竄來竄去,這兩天為什麼卻突然就沉默了下來?

    寶音不問。

    她什麼都不問。

    不問東方青玄具體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問他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再到南晏,一張稚氣可人的小臉兒上,有著不屬於她年紀的內斂,還有……波瀾不驚。

    果然是趙樽的女兒,這副模樣兒,與趙炔、與趙樽,竟然都有異曲同工之處,讓東方青玄不由嘆氣。

    “寶音……”

    她正在擦手,聞聲抬頭,看著他笑,“義父,有事?”

    東方青玄一驚。

    她之前從不叫他義父,可是這臨走的時候,她卻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總是刁難他,動不動要他抱,要他背,要他餵她吃東西,儼然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間,怎麼就變了?這丫頭的xing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麼了?有問題?”寶音偏著頭,臉上帶著燦爛的笑。

    東方青玄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然後,又點頭,微微一笑。

    “寶音終於長大了……好。”

    離開南晏的前一日,東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的後山。

    那一座孤墳,是他自己的墳墓。

    時令已入夏,山上糙木繁茂,那座孤墳隱於樹叢里,似是又添不少蕭瑟。東方青玄撩起袍角,一個人慢慢走近,卻發現墳墓邊初長的雜糙已經除盡,墳前還有祭拜的香燭,墳冢前的空地上,還有一片人工開出花地,地上種滿了花糙,像是剛種上不久,還未成活,但花糙葉兒卻在盛夏的陽光中,綻放得美麗妖嬈……

    是誰來拜祭他這個活死人?

    又是誰心血來cháo,跑這兒種花來了?

    久久站立,他突地長長一嘆,“出來吧。”

    背後響過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人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也沒有回頭,只輕聲問:“你做的?”

    那個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微微低頭,睨著墳冢前的香燭,又問:“寶音,這些日子,我想告訴你的話,我想你都已知曉,我就不再贅述。這一次離開,我不會再來南晏了,但……你若有什麼困難,我定會助你。”

    身後的小人兒還是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也沒有回頭。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一個小小的孩兒,一個他從襁褓里捧出來的孩兒。

    她那樣執拗的感qíng,本是不該。可他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她,去幫忙她,讓她轉變,這是他的失敗……在今兒之前,他聽到她喊那一聲“義父”,以為她終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畢竟小女兒心態,過兩年,遇到可心的兒郎,也就成了過眼雲煙,哪知小丫頭竟固執如斯?

    微風輕輕拂過去。

    山上,樹林,衣裳單薄,竟有涼意。

    他喉嚨微堵,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寶音,我回了兀良汗,就將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後續無人……我年紀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gān臣子,也不允許他一拖再拖。

    這一點,寶音懂的。

    她微微咬咬下唇,還是沒有開口。

    東方青玄覺得腦子有些發脹,不是疼痛,不是暈眩,只是煩躁。他腳步挪了挪,走近看著石碑上的幾個字,一字一句道:“世間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總遂心愿。寶音,你得明白這個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個老父,不停叮囑。

    山上,幽幽的風,輕輕的言,拂過寶音柔柔的發。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了上山後的第一句話。

    東方青玄心裡一繃,慢慢回頭,“你說。”

    寶音抬眼看著他,這個時候,東方青玄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張白皙得清透的小臉,略帶蒼白,下巴也尖了不少,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澤,卻定在他的臉上,像釘子似的,穿過他的眼睛,滿是哀怨,“是不是我許了人家,你便會再來南晏?”

    東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麼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樣的目光,在陽光下太過清亮,太過無辜,太過稚嫩,就像此時從樹葉中穿落墳上的陽光,明亮得幾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裡的層層yīn霾……

    沉默許久,他僅有的右手微微握緊。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聲音響起。

    “寶音,我的人生,與你無關。你的人生,也與我無關。”

    這句話有些殘忍,卻是實話,是他不得不說的實話。

    寶音嘟著的小嘴,又抿了抿。

    “那阿木古郎,來日寶音出嫁,你會來南晏嗎?”

    “寶音。”東方青玄慢慢走近,看著她小小的一點,看著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頭與他對視,然後,他笑了。

    笑時,他溫軟的掌心揉了揉她的發頂。

    “傻丫頭,姑娘大婚,義父自是要來。”

    “好。”寶音輕輕咧嘴,笑了開來。

    那笑容沒有聲音,靜靜的,像一朵帶著露水的花骨朵,慢慢開放在寂靜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艷麗的陽光,落入東方青玄的眼睛裡,然後,他聽見她一字一頓。

    “畢竟在這個故事裡,我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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